“我...”
张国强喉结动了动,最终抿着唇没否认。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又松开,似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邹倩倩双手叉腰,挺直了脊背,眼神里满是不满。
“难怪我爸总说你死脑筋!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当副厂长的?活活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我也不想这样啊。”
张国强重重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个结,愧疚地望向周柒柒,目光里满是恳切。
“周同志,我跟你说实话吧。”
“别看我们第一纺织厂表面上看起来很风光,但实际上,自从去年政策上取消了国家统一包销的政策,改为由工厂自主销售50%后,我们厂子的产品就一直卖不出去,库存不断积压,亏损严重。”
他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
“上半年就已经发不出工资了,还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把厂里两台细纱机租给乡镇企业换了点前,才勉强让大家先能吃上饭。”
说到这儿,他突然攥紧拳头砸在掌心。
“我研究过了,原因归根到底,就是我们厂子没有一个好的服装设计师,生产的产品,虽然质量上绝对过关,但款式都是一些过时的老款、旧款,比不过其他服装厂的花样。”
他的声音不自觉拔高。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寻找这方面的人才,一直都没找到满意的。”
直到他看到周柒柒的设计。
他在第一服装厂已经干了四、五年了,对服装也算是略有了解。
一眼望去,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设计真有才华!
只是普通的改造,立马就让原本普通的衣服上了好几个档次,比他在花都、沪市见到的那些衣裳还要精致洋气!
甚至可以说,领先市面上的审美好几年!
他紧紧盯着周柒柒,眼神里满是笃定。
他百分百确定,周柒柒就是他想要的人才!
也相信,只有周柒柒这样有才华的设计师,才能让他们第一服装厂起死回生。
听张国强说完,周柒柒微微垂下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陷入了沉思。
邹倩倩却是撇了撇嘴。
“我说表哥,你何必呢?你们厂长整天出差装死,当甩手掌柜,把厂里的事情都丢给你,你那么操心做什么,大不了裁掉一般人好了。”
“反正再怎么裁,也裁不到你这个副厂长头上,你照样能拿工资。”
张国强却固执地摇了摇头,眼神坚定。
“倩倩,你爸妈都是干部,从小没过过苦日子,你不懂的,你的阅历还是太少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责任与担当,厂里大几百号员工,背后有好几百个家庭,裁员了,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难道都去喝西北风不成?”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十分郑重地给周柒柒鞠了个躬,腰弯得近乎九十度。
“所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恳求周同志你,不要这么快拒绝,再多考虑考虑,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出来,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满足你!”
周柒柒赶紧回了个礼,不过眸子一转,却是笑道。
“张大哥,按照你的说法,厂里连普通工人二三十块的基本工资都发不起,却张口给我开一百块?怕不是在给我画大饼吧?吊在驴车前面那种?怎么跑都吃不着!”
说着,她模仿起拉磨的驴,脑袋一伸一缩,模样俏皮可爱。
张国强和邹倩倩先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原本紧绷的气氛瞬间消散。
张国强挠着发烫的耳根,从口袋掏出钢笔。
“我现在就写保证书!白纸黑字按手印,违约了随你去派出所告我!”
“使不得使不得。”
周柒柒捂嘴轻笑。
“工作的事再说,但我倒想见识见识,能把副厂长逼成这样的厂子,到底什么样?不知道张厂长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
“没问题啊!”
肯去厂子里参观,那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张国强怎么可能不答应,立马找了个电话站,给厂子里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一辆农用人力三轮车缓缓驶来。
“表哥,你们厂子里不是有大卡车吗?怎么用这种车来接人啊,也太磕碜了。”
邹倩倩皱着眉,满脸嫌弃。
“没办法,油费太贵了。”
张国强苦笑着摇头,随即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仔细地铺在车座上,给两个女士垫着,又把“司机师傅”请下车,自己握住脚踏板,弓着背,载着两人朝厂子驶去。
G市第一服装厂位于城东,周围林立着好几个厂子。
曾经,第一服装厂是最风光的,厂门也最为气派。
一个大大的水泥浮雕五角星,顶端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马赛克,下方用宋体写着“第一服装厂”几个大字。
这两年政策变了,厂子里一直亏损,门头也没再修缮,原本鲜红的字体如今已褪成淡红。
可令人意外的是,那玻璃依然透亮如新,可见平常都是有人着意打理的。
张国强带着周柒柒在厂子里四处参观。
周柒柒发现,不仅是玻璃,整个厂子里里外外都整洁得一尘不染,地上看不到一片落叶。
哪怕是因效益问题关停的两个车间,也是纤尘不染,窗明几净。
而还在投入使用的厂房里——
女工们手里拿着裁片,灵巧的手指在布料上翻飞,干劲十足,眼底满是对这份工作的热忱。
一看就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和周柒柒一样。
参观完厂房,周柒柒心里已有了盘算,笑意盈盈地问道。
“张厂长,不介意再带我去库房看看吧?”
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四季衣裳,确实如张国强所说,都是基础款,而且用料都还不错,做工也算上乘。
但是,八十年代的城里人大都已经摆脱了吃不饱饭的境遇,已经开始追求美了。
衣服这么贵,大多数人一年顶多买一两身,根本就不可能满足于这种简单的基础款。
所以,厂子里的库存积压才会这么严重。
看着周柒柒认认真真地摸着那些衣裳,张国强忍不住开口问道。
“怎么样,周同志,你现在改变主意没有?”
周柒柒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在张国强失望的眼神中,她却又眨了眨眼,狡黠一笑。
“不过...”
“我愿意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和你们厂子合作,就是不知道张厂长,有没有这份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