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茶几上的骨灰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年前的记忆突然像被掀开的排水沟盖板,腐臭的水腥味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那年我八岁,跟着邻居虎子在城中村疯跑,暴雨下了一整天,巷子里的排水沟涨满了浑水,井盖被冲跑了,黑洞洞的口子像张着的大嘴。
“建军!虎子!回家吃饭!”母亲的喊声从巷口传来。我正准备往回跑,突然看见拐角处的桂花婶拎着个红纸包,踮着脚过沟。她穿的蓝布鞋打滑,“啊”的一声摔进排水沟,红纸包甩进水里,漂出半截金灿灿的东西,像是个镯子。
虎子拽着我袖口:“快跑!大人看见该赖咱们了!”那时的我们不懂事,怕被骂,转身就往反方向跑。身后传来桂花婶的呼救声,越来越弱,最后被雨声盖过。等大人赶来时,她已经没了动静,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张泡烂的红纸,上面的金字褪成粉色,像渗了血。
“啪嗒”,骨灰盒的搭扣突然弹开,把我拉回现实。父亲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这次咳得更凶,伴随着指甲抓墙的“刺啦”声。我猛地想起,十年前王大爷在葬礼上也是这么咳嗽的,当时他捧着桂花婶的遗像,每咳一声,遗像上的人嘴角就往下耷拉一点,像是在哭。
母亲把姜汤推过来:“趁热喝,驱驱寒。”她手腕上的勒痕更深了,青紫色顺着胳膊往上爬,像条活过来的蜈蚣。我没敢接,视线落在她围裙口袋上,那里露出半截红纸角,边角的毛边和今晚的红纸包一模一样。
“建军,你小时候不是总爱去槐树巷玩吗?”母亲突然开口,眼神发直,“桂花婶常给你糖吃,你忘了?那年她掉沟里,你就在旁边……”话没说完,父亲突然从里屋冲出来,脖子上缠着条红绳,正是老张工牌上断掉的那种,绳头还滴着水,散发着排水沟的臭味。
我再也待不下去,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楼道里声控灯坏了,摸黑往下走时,听见头顶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有人跟着我,每步都踩着台阶边缘。到二楼拐角,借着窗外月光,看见墙上用香灰画着个箭头,指向城中村方向,箭头末尾画着个红纸包,歪歪扭扭的轮廓像极了桂花婶的驼背。
跑到村口,手机突然开机了,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虎子打的。回拨过去,刚接通就听见他带着哭腔:“建军!你看见那个老太太没?今晚我在夜市摆摊,她突然冲过来,往我兜里塞红纸包,跟十年前那个一模一样!”
虎子家就在城中村边上,我打车过去时,看见他蹲在门口抽闷烟,脚边扔着个湿透的红纸包,边角还在往下滴水,水里漂着几粒香灰。他抬头看见我,眼神跟见了鬼似的:“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桂花婶掉沟里那天,她手里的红纸包就是这么湿的,里面装的是给王大爷的银镯子,说是结婚纪念日礼物……”
我们蹲在路灯下,把红纸包拆开。里面果然是个铁皮盒,生了锈的搭扣“咔嗒”打开,露出半只发黑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桂花”两个字,正是当年漂在排水沟里的那个。虎子突然指着镯子尖叫:“你看!镯子内侧有指甲印,像是被人硬抠下来的!”
我接过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突然想起十年前葬礼上,王大爷曾抓着我的手说:“建军啊,你那天看见桂花掉沟里了吧?她手里的红纸包呢?是不是被你捡走了?”当时我吓得直哭,母亲赶紧把我拉开,后来这事就没人再提,直到今晚。
“走,去公墓!”虎子突然站起来,把镯子塞进兜里,“我刚听守墓的李大爷说,王大爷的坟头让人刨了,骨灰盒不见了,墓碑上的照片被抠掉了,露出底下的字——‘还我红纸包’!”
公墓在城郊的山坡上,夜里雾气大,手电筒的光只能照见三米内的路。路过槐树巷时,听见墙根儿有人哼童谣,是十年前孩子们常唱的那首:“槐树槐,槐树下,桂花婶,等纸包,红纸包,银镯子,沟里水,凉丝丝……”
守墓人的小屋亮着灯,李大爷正对着香炉烧香,香灰落进搪瓷碗里,发出“簌簌”声。看见我们,他叹了口气:“你们俩小子,十年前的事该记起来了吧?桂花和老王头,活着的时候就爱互送红纸包,老王头爱咳嗽,桂花婶总给他塞治咳嗽的偏方,红纸包里不是甘草片就是枇杷膏。”
“可他们死后……”我喉咙发紧,李大爷往香炉里添了炷香:“死后也没断了这习惯。公墓建成那年,有人看见桂花婶的魂蹲在老王头坟前,手里捧着红纸包,说要把这辈子没送完的东西都捎下去。后来就传出规矩,夜里走城中村遇见她递纸包,接了的人轻则生病,重则……”他没说完,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照片,是三年前那个送外卖的,死时手里攥着半张红纸。
虎子突然掏出银镯子:“李大爷,这镯子是不是桂花婶当年要送王大爷的?为啥在排水沟里漂着?”李大爷脸色一变:“当年老王头得了肺癌,知道自己活不长,怕桂花婶伤心,故意把婚戒扔进排水沟,说丢了。桂花婶信以为真,连夜去沟里找,结果……”他摇摇头,“镯子是她自己的,想当了换钱给老王头买药,没想到连人带包掉进去。”
雾气越来越浓,公墓方向传来“咣当”一声,像是墓碑倒了。李大爷突然指着我们身后:“你们看!”转身望去,山坡上飘着几点绿光,像是有人举着红纸包在走,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咳嗽,背影像极了王大爷。
“快跑!”虎子拽着我往墓碑群里钻,脚下被杂草绊倒,摔在一块断碑前。借着手电筒光,看见断碑上刻着“王桂花之墓”,碑角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红砖,砖上用指甲刻着小字:“建军、虎子,那年你们跑了,纸包在沟里,镯子在盒里,欠我的该还了……”
是桂花婶的字迹!我浑身发抖,虎子突然指着远处尖叫:“看!王大爷的坟!”那里围了一圈红纸,中间的土坑空着,骨灰盒不见了。坑边蹲着个黑影,穿蓝布衫,正对着我们笑,嘴角那颗黑痣在月光下泛着紫光。
“小伙子们,来送镯子了?”黑影站起来,是王大爷的模样,手里捧着个骨灰盒,正是今晚在家里看见的那个,“桂花等了十年,就等这镯子。当年你们跑了,让她在沟里泡了半夜,镯子也丢了,现在该补上了吧?”
他越走越近,骨灰盒的搭扣“啪嗒啪嗒”响,每响一声,我和虎子就觉得腿上像被针扎。虎子突然掏出打火机,把手里的红纸包点着:“去你妈的!当年我们不懂事,现在凭啥缠着我们!”火焰中,红纸包显出血字:“不递纸包,魂归排水沟”。
火光照亮王大爷的脸,他的皮肤像被烧焦的纸,“嗤啦”一声裂开,露出底下的白骨,手里的骨灰盒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盒盖打开,里面不是骨灰,而是十年前我和虎子跑丢的那双蓝布鞋,鞋尖上还沾着排水沟的淤泥,鞋垫上用朱砂写着我们的名字。
守墓人的小屋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李大爷的惨叫声混着猫叫,在墓地里回荡。我和虎子趁机往山下跑,路过槐树巷时,看见巷口的路灯亮了,灯下站着个穿灰对襟衫的老太太,正是桂花婶,手里捧着新的红纸包,冲我们招手。
“建军啊,”她的声音比十年前更哑,“当年你跑了,没把镯子带给王老头子,现在他在下面天天咳嗽,你听——”远处传来咳嗽声,和父亲、老张的咳嗽声一模一样,“把镯子给他,我就不缠着你爸妈了,啊?”
虎子突然把镯子扔过去:“给你!别再害人了!”镯子刚碰到桂花婶的手,她突然化作一堆香灰,红纸包落在地上,慢慢展开,露出里面的信纸,是十年前桂花婶写给王大爷的信,最后一句被水洇开:“老王,镯子当了换钱给你买药,别嫌我手笨,红纸包是新糊的,香灰我多撒了两把,保你咳嗽能好……”
信纸上的香灰突然飘起来,聚成两个字:“回家”。我这才想起,父母还在家里,手腕上的勒痕、咳嗽声,都是因为替我担了诅咒。和虎子分道扬镳后,我一路狂奔回家,小区里的路灯全灭了,只有四楼我家的窗户亮着,窗帘上印着两个人影,一个弯腰咳嗽,一个捧着红纸包,正对着楼下的我笑。
打开家门,客厅的灯忽明忽暗,茶几上的骨灰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崭新的红纸包,边角工整,没有磨损。母亲坐在沙发上,手腕上的勒痕消失了,父亲靠在窗边,咳嗽声停了,两人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像是松了口气。
“建军回来了?”母亲站起来,递过红纸包,“刚才有个老太太说,这是最后一个纸包,里面是给王大爷的药方,以后再也不会打扰咱们了。”我接过纸包,触感和十年前一样,硬邦邦的,边角硌手,只是这次没有霉味,反而带着淡淡的艾草香。
“打开看看?”父亲走过来,嘴角的黑痣一闪——不对,父亲嘴角没有黑痣!我猛地抬头,看见父母的脸不知何时变成了王大爷和桂花婶,蓝布衫和灰对襟衫上沾着墓地里的草叶,手里的红纸包“啪嗒”打开,露出里面的甘草片和枇杷膏,正是十年前桂花婶没来得及送给王大爷的偏方。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当——当——三更已过,魂归原位——”。我突然想起李大爷说的,红纸包是活人替死人传递的信物,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直到最后一个愿望达成。十年前我跑了,没完成传递,现在他们用父母的模样逼我接过最后一个纸包,好让亡魂安息。
“拿着吧,小伙子,”王大爷的声音从父亲嘴里传出,“桂花给我带了十年的药,今晚送完,我们就该去投胎了。你看——”他指了指窗外,槐树巷方向升起两盏绿灯,像是有人提着灯笼往公墓走,“以后走夜路,看见红纸包别慌,那是活人跟死人的约定,断不得。”
红纸包在我手里渐渐变轻,等再抬头,父母已经恢复原样,正打着哈欠往卧室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我走到阳台,看见地上有堆新的香灰,形状像个佝偻的人影,旁边躺着半张褪色的红纸,上面的金字虽淡,却清晰可辨:“平安”。
那晚之后,我辞了电子厂的工作,离开了城中村。偶尔路过槐树巷,总会看见巷口的路灯下,有个模糊的黑影蹲着,等有人路过时,就递出个红纸包。但我再也没接过,只是远远地烧柱香,心里默念:“桂花婶,王大爷,你们的纸包,该传给懂得约定的人了。”
可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哪有那么容易结束。三个月后的夜班,我在新厂子附近的巷子里,又听见了熟悉的咳嗽声,一回头,看见墙根儿蹲着个穿灰对襟衫的老太太,手里捧着红纸包,冲我笑,嘴角那颗黑痣,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