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厚重的黑色绸缎裹住了整座府邸,唯有书房中透出暖黄的光。
王镜正坐在案前,给孙策写信,命他即刻率军进驻广陵,全力剿匪,为下一步谋划铺平道路。
待信写完,她轻轻搁下毛笔,抬手揉了揉发涩的太阳穴,随后对着门外轻声唤道:“请荀先生过来吧。”
不一会儿,荀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稳步走进来,拱手行礼:“主公深夜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王镜毫无保留,将自己与陶谦之间这场暗流涌动的博弈,仔仔细细地讲给荀彧听。
她直言不讳道:“今日我与陈登在众人面前的种种表现,皆是做戏而已。目的便是要骗过陶谦那只老狐狸,让他放松戒备,好让我们徐徐图谋广陵……”
荀彧听完,微微皱眉,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主公此计,确实不失为一个良策。只是,主公可曾想过,得到广陵之后又当如何收场?您与陈登的关系,还能退回从前吗?往后你们又该以何种身份相处?难道真要履行与陈登的婚约?这于您二位的名节,恐怕多有影响。”
“文若,你放心。陈登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人,过去是,将来也绝不会改变。他一心为我效力,忠诚不二,我又怎会亏待于他?不管日后身份如何转变,这份信任与情谊总不会变。至于外人的闲言碎语……”
她微微扬起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傲然,“我乃堂堂昭宁侯,又有谁敢轻易编排?更何况,我与陈登之间的婚约,不过是权宜之计,做不得真。日后若有人问起,只说有缘无分便是。”
荀彧听后,神色逐渐舒缓,拱手赞道:“主公英明睿智,思虑深远,彧实是佩服。是彧一时未能领会主公深意,多有担忧。”
“文若,你事事为我着想,我欢喜还来不及,何来责怪之说。”王镜摆了摆手,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她轻轻敲了一下桌面,像是随口问道:“奉孝人呢?”
荀彧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下意识地轻咳一声,目光微微下垂,似乎在斟酌该如何措辞。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回主公,奉孝他……自今日见了陈太守之后,便好似心情不佳。彧听闻他去了城外那家常去的酒楼,此刻,约莫还在酩酊大醉吧。”
“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平日里虽然随性洒脱,但这般失态倒是少见。”荀彧轻轻叹了口气。
王镜轻抿了下唇,“酗酒伤身,派人去将他寻回来吧。”
未几,她抬眸看向荀彧,改变了主意,“罢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
王镜踏入酒楼,一股浓烈的酒香与喧闹声扑面而来。人影绰绰,大堂里几个酒客歪倒在酒瓮旁,琵琶女拨弦的手指在烛火下泛着玉色,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王镜眉头微皱,脚步匆匆,径直朝着二楼天字厢房走去。
推开雕花木门的刹那,只见满室烛影摇晃,郭嘉侧躺在织金团花坐垫间,雪青广袖垂落在地,指尖攥着白玉酒盏。
听见门轴响动,半阖的桃花眼勉强撑开条缝:“店家……再温三坛……”
“郭奉孝!”王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扣住他滚烫的手腕,“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为何夜不归宿,在此喝得这般烂醉?”
酒盏跌进地衣里发出钝响,酒液缓缓洇开。
郭嘉仰起头,瞧见是王镜,竟咧嘴笑了起来,声音里混着酒气:“主公来得巧……来,当浮一大白……”
王镜伸手抓住郭嘉的胳膊,用力将他扶起,没好气地说:“跟我回去。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像话吗?”
“回……”他含混地呢喃着,顺势往她肩头栽,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忽然又挣扎着伸手去够案几上的鎏金酒壶。
“……再饮半盏……”
王镜反手扣住他腕子往怀里带,掌心触到他后颈的刹那,突然脸色骤变。
滚烫的热度顺着指腹燎到心口,怀中人苍白的肌肤下泛着不正常的酡红,连呼出的酒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猛地收臂将人箍紧,“郭奉孝!”
郭嘉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应了一声,眼神迷离。显然是烧糊涂了。
王镜咬牙道:“你的命是我的,郭奉孝。谁许你糟蹋自己的身子?”
怀中人忽然闷笑出声,滚烫的额头抵住她心口,呓语道:“唉,嘉真是上了一条贼船,连这点喝酒的自由都没了……”
“都病成这样了,还喝。”王镜眉头紧蹙。古来纵酒狂歌者,寿数能有几何?难怪史上的郭嘉英年早逝。
王镜又气又急,哼笑道:“等本侯囊括四海,平定天下,自会把你扔进酒池,让你喝个够。”
怀里的醉鬼忽然低笑:“主公就要踏平江东,我讨要个小小的彩头不好吗?”
他身子晃悠着往前扑,伸出双手想要抓起桌上的酒盏,王镜一把捏住酒盏,正想着该如何劝他。
谁料,郭嘉一仰头,衔住杯沿,王镜劈手来夺,他却顺势含住半口醇浆,喉结滚动着咽下两分,余下三分化作眼底潋滟水光。
发梢扫过她手腕,他突然倾身贴上她绷紧的唇线。
随后脑袋一低,温热的嘴唇贴得更紧。
王镜双眼微瞪,一开始躲了一下,却并未推开。不过是一个吻。
王镜尝到了辛辣的酒味,闻到了郭嘉身上传来的冰冷香气,也感觉到了对方贴上来的唇瓣异常温热柔软。
郭嘉染着薄汗的鼻尖蹭过她颧骨,喉间溢出得逞的闷笑,王镜攥着他衣襟的手陡然收紧。
帐幔被夜风吹得鼓起,满室烛影泼在两人紧贴的袖摆上。
郭嘉含糊不清地说着:“主公也想喝吗?我喂你……”
王镜从纠缠的呼吸间挤出命令,“松口。”
郭嘉濡湿的睫毛扫过她眼尾,他垂眸发出轻轻的咳嗽。
望见郭嘉这副模样,王镜胸口仿佛有一股无名火,不发泄出来就会郁结于心。
她被冲动驱使,下一刻,欺身而上,双手撑在郭嘉身侧,主动回吻过去。
这个吻带着十足的力道与决心,像是要把方才受的惊愕都还回去。
郭嘉只觉呼吸为之停滞,胸腔里的空气都被一点点抽离。
良久,他轻轻伏上王镜膝头,墨发披肩,垂如柳丝,苍白的唇勾起一抹弧度。
其实,从王镜主动吻上来的那一刻,郭嘉混沌的脑袋就清醒了一半。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万千思绪在脑海里横冲直撞,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理起。
王镜捏起郭嘉的下巴,迫他抬眼。
“你在打什么主意?”
郭嘉回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带着几分委屈,轻声说:“伤春悲秋,不成吗?主公有了世上第一要好之人,再聪明心肝的谋士,也比不上了。”
说罢,他垂下眼眸,长睫轻颤,掩去眼底那一抹复杂的情绪。
王镜说道:“逢场作戏,糊弄糊弄旁人罢了,怎么连你也信以为真了?
我岂是那种不声不响就跑去成婚的主公?
郭奉孝,你向来心思通透……”
“嘉愚笨。”
郭嘉顺势侧过头去,脸颊轻蹭着她的掌心。
实际上,以郭嘉的聪慧,又怎会猜不到呢?他心里早有思量,猜到这是王镜与陈登设下的局,且与广陵、陶谦脱不了干系。
只是,即便理智如此清晰,不怿的情绪还是如野草般在心底疯狂蔓延。
好在前者最终还是占了上风,郭嘉轻咳一声,压下心底复杂的情绪,抬眸问道:“主公,那你的计谋究竟是如何?”
王镜见他恢复了几分正经模样,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听完,郭嘉果真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他轻叹一声:“主公嘴上虽说只是做戏,可依我看,陈元龙对你,未必没有半分真心。”
郭嘉又接着笑道:“主公,今夜我不正好坐实此事?
我身为您的心腹都被蒙在鼓里,陶谦知道后,定会觉得您与陈登感情深厚,认定您要成为广陵新妇。
却不知到那时,广陵就如同给陈登备下的婚妆,不费吹灰之力尽归主公囊中。主公这招,以弱示强、暗藏锋芒,实在高明。”
王镜心里明白,郭嘉这是借着演戏的由头,宣泄他的不满。虽说他嘴上说为了大局,可每个人心里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呢。但王镜并未点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向郭嘉伸出手,说道:“过足戏瘾了,现在能跟我回去了吧?”
郭嘉摇晃着起身,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轻抚额头,苦笑一声:“嘉是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