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华北平原特有的粗粝沙尘,如砂纸般磨过十字坡的青瓦。孙二娘斜倚在斑驳的枣木门框旁,绣着金线并蒂莲的袖口已被血渍晕染成暗褐色,小臂上那道从肘间蜿蜒至腕骨的刀疤,在夕阳下泛着陈旧的粉色——那是十八岁那年,她在汴梁勾栏院被老鸨用烟袋锅烫的,后来用柳叶刀剜去腐肉,生生刻出的印记。
“当家的,上等货色来了。”她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声音甜腻得像淬了鹤顶红的蜜糖,尾音却带着常年握刀的沙哑。后厨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混着铁链哗啦晃动的声响,那是张青在处理昨日剩下的“食材”。男人佝偻着背从后厨转出,破麻布围裙上还沾着暗红肉末,缺了半颗的门牙漏着风,说话时却带着莫名的温柔:“客官这是打东京来?小店刚宰的黄牛,腱子肉炖得软烂入味,再来壶自酿的梅子酒?”
为首的中年商人掀开鲛绡帘,腰间羊脂玉坠撞上马车铜钉,发出清脆声响。他年约五旬,国字脸,下颌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玄色锦袍袖口绣着三爪蟒纹——这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穿戴的纹样。孙二娘瞳孔微缩,余光扫过马车侧帘下露出的描金车轮——车轮边缘刻着细密的莲花纹,与三年前劫过的那队漕运官车如出一辙。
“三间上房,另备十斤女儿红。”商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如古钟,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他身后的小厮捧着檀木食盒,盒角露出半卷描金文书,封皮上“枢密院”三字隐约可见。孙二娘接过食盒时,指尖擦过商人袖管,触感异常光滑——那是用南海鲛人绡制成的袖口,寻常商贾绝无财力购置。
角落里,老乞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破碗里的碎银叮当作响。孙二娘目光一凛:那乞丐穿的灰布褂,补丁针脚细密整齐,绝不是寻常流民手艺。三日前,那个自称走南闯北的货郎也坐在这个位置,喝了三碗酒后,拍着她的肩膀说“小娘子这刀疤,倒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次日破晓,孙二娘在后院井台边发现半截染血的蓝布衫,和沾着肉末的货郎鼓——鼓面绘着的莲花图案,与老乞丐破碗边缘的刻纹一模一样。
她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汤上前,故意让袖口滑落,露出狰狞刀疤。商人目光果然被吸引,瞳孔骤缩,却很快掩饰住:“小娘子这疤......”“被负心汉砍的。”孙二娘打断他,指尖轻轻划过碗沿,“客官要是心疼,多给点酒钱便是。”商人哈哈大笑,却在接碗时突然握住她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绝不是养尊处优的文官该有的手劲。
“二娘的手,比十年前更硬了。”他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孙二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柳叶刀已滑入袖中,却在此时听见后厨传来瓷器碎裂声。张青骂骂咧咧地走出,围裙上多了道新鲜刀痕:“娘的,灶台上的老鼠越来越大胆了!”他冲商人赔笑,却在弯腰时,鬼头刀的铜环轻轻擦过商人靴面——那是只有江湖人才能看懂的警告。
夜色如墨浸透蒸笼,青白雾气在月光下凝成诡异的形状。孙二娘踩着经年累月被油脂浸透的木梯,踮脚取下房梁上的麻袋。腐臭味混着八角、桂皮的辛香扑面而来,她习以为常地捏住鼻子,却突然皱眉——这袋“肉馅”里,似乎混着金属硬物。
“砰!”窗纸被劲风刺破,孙二娘旋身甩出柳叶刀,刀刃划破夜色,却在即将没入黑影咽喉时,被一根细如发丝的钢丝缠住。“嫂嫂好手段!”来人足尖轻点椽子,月光勾勒出他精瘦的轮廓——是梁山泊的鼓上蚤时迁。他倒挂在梁上,怀里滚出个油纸包,露出半张泛黄的羊皮纸:“宋大哥让我带句话,生辰纲押运改道青州,二龙山的紫髯伯也插了一脚。”
孙二娘接住路线图,目光落在“郓州十字坡”的红圈上。时迁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不过嫂嫂看这标记,押运队伍里有朝廷禁军,领头的......”他突然噤声,盯着孙二娘手中的麻袋,“这味道......不对啊,怎么有铁锈味?”
地窖深处突然传来铁链崩断的巨响,混着男人的嘶吼:“你们敢动我!我可是......”张青的怒骂声盖过一切:“你是天王老子也得给老子下肚!”楼板剧烈震动,孙二娘听见骨刀剁肉的“咚咚”声,一下比一下沉重。商人房间的烛火突然熄灭,隔壁传来小厮的尖叫,紧接着是闷棍击打的声响。
“动手!”老乞丐突然暴喝,破碗砸向地面,碎银四溅中,他扯开破衣,露出藏在里面的禁军飞鱼服,腰间绣春刀出鞘带起寒光。二十余名官兵从暗处涌出,箭矢破空而来,孙二娘抄起蒸笼劈向最近的士兵,沸汤溅在对方脸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惨叫。她余光瞥见商人房间的窗户开着,一个黑影挟着包裹跃出——是那个神秘的小厮!
张青挥舞鬼头刀左冲右突,刀刃与箭矢相撞迸发火星。他忽然瞥见禁军将领腰间的玉佩——羊脂白玉雕成的莲花,正是十八年前,将孙二娘卖到勾栏院的人贩子之物。怒意冲上头顶,他怒吼着劈开两人,刀光如泼风般扫过,却在即将劈中将领时,看见对方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至下颌的刀疤——与孙二娘小臂上的形状,分毫不差。
“你是谁?!”张青的刀顿在半空。将领摘去假须,露出左眼角的朱砂痣:“十年前,汴梁城西破庙,是谁救了被嫖客打断腿的小娘子?”孙二娘手中的蒸笼“当啷”落地,滚烫的汤汁泼在脚背上,却浑然不觉。记忆如潮水翻涌:那个暴雨夜,她蜷缩在破庙角落,眼看嫖客举起水火棍,却被突然闯入的刀客一脚踹飞。刀客腰间,挂着的正是这样一块莲花玉佩。
“是你......”她声音发颤,柳叶刀险些脱手。时迁趁机抢过商人怀中掉落的账簿,却在翻开的瞬间瞳孔骤缩:“枢密院......生辰纲......这是......”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着他耳际飞过,钉入柱子深处,箭尾绑着的纸条上写着“灭口”二字。
“小心!”孙二娘本能地扑向时迁,却见禁军将领挥刀砍来,刀刃带着熟悉的弧度——正是当年她在勾栏院,从龟公手中抢来的那招“缠丝十八式”。两人刀刃相击,火星四溅中,将领突然压低声音:“今晚子时,城西乱葬岗,带账簿来。”
此时,地窖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不知谁打翻了火油,熊熊烈火顺着梁柱蔓延。孙二娘看见张青被三名官兵逼到墙角,鬼头刀已经卷刃,却仍在狂笑:“来啊!爷爷的刀下还没缺过亡魂!”她咬碎藏在臼齿间的蒙汗药包,将药粉吹向火场,浓烟中,听见时迁喊:“嫂嫂!快走!”
黎明破晓时,十字坡只剩满地焦土。孙二娘跪在废墟中,怀里的账簿被火烤得发脆,扉页“枢密院密档·生辰纲分赃录”的字样却清晰可见。张青瘫坐在她身旁,臂上插着三支箭,却仍在笑:“那老乞丐的刀功不错,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别说话。”孙二娘撕开衣襟,为他包扎伤口。指尖触到他腰间硬物——是从商人身上摸来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癸酉年孟夏,赠吾爱莲儿”,落款是“煜”。她浑身一震——这是她在勾栏院的花名,而“煜”,是当年那个刀客的字。
远处传来马蹄声,时迁骑着偷来的战马疾驰而来:“嫂嫂!官兵去而复返,快走!”孙二娘扶着张青起身,目光落在满地残骸中那截未燃尽的蓝布衫上。布衫内里,隐约可见绣着的“枢密院”字样,与老乞丐破碗底的莲花纹,构成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印记——那是当年汴梁最大的人贩子集团“莲花教”的标志。
“当家的,”她握紧张青的手,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我们杀了十年的人,可能都是......”“我知道。”张青打断她,缺了半颗的门牙在晨光中泛着血光,“但那又如何?这江湖,本就是人吃人的地方。”
郓城县衙内,宋江对着摇曳的烛火展开密信。信上只有血写的八个字:“十字坡变,速援二娘”。他将信纸投入火盆,看着灰烬随风飘向窗外,身后的书架上,摆着半卷《枢密院要员名录》,其中“王煜”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又圈——此人正是枢密院副使,主管禁军调度。
而在青州二龙山的聚义厅内,满脸虬髯的紫髯伯将鎏金令牌拍在桌上,“生辰纲”三个大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梁山的人想独吞?做梦!给我传令下去,子时劫道,见人就杀!”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陈旧的画像,画中女子身着红衣,臂间缠着柳叶刀——正是十八岁那年,在汴梁街头杀人逃亡的孙二娘。
孙二娘不知道,她此刻怀中的账簿,记载着从枢密院到地方州县三十余名官员的分赃记录,其中赫然有宋江的名字。她更不知道,那个自称刀客的禁军将领王煜,正是当年将她推入火坑,又亲手救她出苦海的人。此刻,她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将怀表塞进衣襟,柳叶刀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走吧,”张青拄着断刀站起身,“找个地方重整旗鼓,这次......”他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十字坡,“咱们要做一票大的。”
孙二娘点点头,转身时,瞥见废墟中老乞丐的破碗——碗底的莲花纹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的刀痕,与她小臂上的旧疤,竟拼成了一朵完整的莲花。十字坡的风掠过残破的酒旗,新的杀戮,正在这血色黎明中,悄然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