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经九寒,冬至的钧州落了层薄霜,尘雾欲掩,山凉雪寒。
“少爷…红少爷!门前有个人,似是腿脚冻僵了,现在趴在台阶上,不起来。”
男孩急促的声音传来。层叠的檐角下,立着位手执书卷,暗红色袍衫的男子。
他黑发丝丝缕缕垂在胸前,闻言,放下了手中书卷在一旁案上,问道:“小罗,慢些说。怎么了?”
小罗答说:“我今早起来购置楼中事物,发现门前躺着个人,看起来颇为可怜。我就问他感觉如何,他说自己腿脚冻僵了,走不了路,想在咱们楼前靠会儿……”
红锡问道:“他现在在何处,还在门前躺着吗?”
小罗眼神有些闪躲,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看着天寒地冻的,便擅作主张,把他放进来了,给了碗暖粥。他现在在偏舍住着……”
说罢,小罗低下头去,“少爷罚我吧…”
“为何要责罚你?”红锡无奈一笑,眼睫下是温润的眉眼,“小罗,你来楼里也有一年了,知道我什么脾性,你做的是好事,我不会怪你。若是我发现的他,也会容他进来的。”
“今日正好无事,楼内没什么生意,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小罗惊喜之余,一拱手道:“是!少爷请随我来。”
红楼春水中客房有人居住,所以小罗将其安排在了正屋的偏舍旁。简陋却并不脏乱,只一张小床和柜子。红锡喜净,日日都有安排人来打扫。
乌檐上一层薄雪,里屋传来木床吱呀声作响。
红锡由着小罗推开木门,只见那张小床上面半躺着个男人,生得英俊,薄唇色淡如水,衣袍轻敞。因为床太窄,他不得不将一条腿屈起。
见有人来,他撑着身子起来,望过来。红锡愣了神,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他泛红的指,寒气砭骨,令其还在微颤。
小罗清了清嗓子:“那个谁,这是我们家少爷。我是得了少爷同意,才将你放进来的,还不谢过我家少爷?”
男人点点头,欲站起身,好似要行礼,却被红锡抬手制止,“我听小罗说你腿脚不便,所以言谢就不必了。”
床头柜上摆着喝了半碗,还依旧热气腾腾的米粥。
红锡又道:“冻伤一时半会好不了,你若想住,可等初春,天暖和些再走。”
男人愣了愣,片晌,倏地挑起眉梢,显得面上一片轻佻之意。
“那便谢过,红…楼主?”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称呼,惹得红锡恍了神。
旁人皆叫自己红家少爷,以得凸显自己贵气身份,来讨好他。而现在…这人倒是特殊,唤自己,楼主。
像是想到什么,红锡眼神黯淡一瞬,面上却不显,轻嗯了一声,离开了。小罗在听到那声楼主时,也是一顿,反应过来后,见自家少爷离开,也随之跟了上去。
这事似乎只是红锡无聊人生中,一件小小的插曲。他照常白日一边为红楼生意操劳,一边还要完成父亲布下的每日学习任务。
虽父亲不在红楼春水,但身边一直有刘婆子作为监督,给父亲汇报自己的琐碎事。比如,每天几刻起床,每顿膳食吃了什么,每天干了什么……
红锡忙的不可开交,要分神,还要在本就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挤出一柱香,管理楼内日常账务、经营。
因为父亲曾特意嘱咐了他的身旁人,刘婆子、章鑫……说不要让任何人帮助自己,所以这些本该由他人做的事,都需红锡一人全权负责。
红锡明白,若出任何一点差错,父亲便会借此打压自己,所以他事事办的谨慎,努力让父亲对自己另眼相看,也没有给父亲斥责自己的机会。
可不知从哪日起,红锡夜晚在屋内阅卷时,常常能听到一道道清越的笛声。似乎从偏舍传来,不烦,却为他缓解了劳神所带来的头痛。
渐渐的,他也习惯了黑暗里笛声的陪伴。
冷月清辉,深冬的风雪残酷。红锡阅完最后一张书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想在庭院走走,透透气。
笛音如丝如缕,照旧的响起,一扫心中愁闷。
这次的笛声愈发的近了,红锡心生好奇,想知道到底是谁夜夜吹笛,扯了扯狐氅,他拨开绿雾,向偏舍走去。
长廊迎着月光,里边坐了个人,一头乌发簪素木,天蓝色袖袍惹人眼,似乎与这浓夜的苍穹融为一体。他半屈一条腿,吹着青笛,满天飘雪也只是他的背景。
本该闲情雅致的一幕,若主角成了这人,红锡偏偏从中品出几分轻佻玩味,就好似……吹笛只是他的一味消遣,给自己添乐子的。
红锡盯了好半晌,才想起这么个人,原是自己收留的一位少年,自己还答应过人家,可以待到春暖花开之时离去的。
两人自那日之后,就从未再见上一面,以至于让红锡有些恍惚,原来自己院子里还住着这样一位人物。
许是夜感人心,许是笛漾人情。红锡走近了些,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没有过几个知心朋友,对人情社交之类的一窍不通,只善观察,不善变通,常被人取笑,说是块温润死板的木头。
所以,此情此景,他只能干干看着,不知怎么搭个话。
但,就在红锡听的认真时,笛声骤然一停。那人将青笛一转,负于身后,向他瞧来。
两人对视了一阵,男人目光无畏,还带着笑意,红锡则有些尴尬,率先移开目光。自己偷听人家吹笛,总归有些不好。
“红楼主?”男人扫了一眼他的穿着,认出了红锡。
“您怎么屈尊来到偏舍了,还是站着。来来来,快坐下,别受寒,冻僵的滋味可不好。”他自顾自说着,还跨上前扶他。
红锡却没从他的言语中听出恭敬。
半朦胧中,已经被按着坐下了。凳上的落雪被拂去,还由人拿衣服垫着。
男人坐到对面去,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红锡斟酌着措辞,“呃……”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听。”这句话是他挤出来的一句,也是由衷地夸赞。
男人笑了,面是玉质天成,流畅而俊朗,说:“谢过楼主,我本有意来答谢那日救命之恩,却见楼主日日忙的不可开交,见不着人影,想着便不打扰了。”
红锡刚想说没事的,就见他继续道,“但我自己在楼里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也找过其他大人,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粗活,却无功而返,只能吹个笛子,解解闷。”
他说了一大堆,这才想起身边是个活人一样,给红锡留了说话的空子:“咳,那什么…红楼主,不会是被我的笛声吵醒了吧?”
这人真的好能自语。
红锡听他讲了这么多,嘴角微微一抽,面对话多的人,对比自己这种不善言语,好像更尴尬了。
直到终于听得对方提问,红锡摇头道:“不是,只是今夜刚读完几本书,有些眼花头痛,屋内憋闷,便出来透透气。”
“几、本、书?”男人显然来了兴趣,“红楼主日日挑灯夜读,如此爱好文字书籍?”
红锡又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
红锡不愿多言,只道:“家父命令罢了。”
男人点点头,但好似那嘴巴是滔滔不绝的江水,道:“可是我见红楼主好似也要担起账务、招待的职责,这样忙前忙后,还要挤出时间看书练字……您这么有精力?”
红锡抿唇,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毕竟只是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红锡从小受的教育便是敬小慎微,对任何人都要保持警惕之心,所以他没有多说。
红锡的教养又不好让他不答,再三思量后,他转移话题道:“公子名唤什么?”
谈论起名字,男人唇角一挑,一股轻狂之意油然而生,“小人姓萧,名字嘛…出自一句诗词——既来之,则安之。”
“所以,小人唤萧安之。”
红锡点头说:“确实是好名字,好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