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江的雾气漫过青铜面具,云非的指尖抚过獠牙纹饰,指尖传来的寒意比江水更甚。
青铜饕餮面具下,重瞳倒映着江面漂浮的断戟残帆,他踏过甲板裂隙,丈八蛇矛挑飞南军弓手,矛尖刺入血肉的震颤像极那年赫连羽教他握枪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将军!铁索绞盘卡死了!”
亲卫的嘶吼被浪涛吞没。
云非望着南岸升起的金乌旗,忽想起二十年前初遇赫连羽的秋夜。那时他刚从宁州逃出,蜷缩在羽丘城外的枫林里,赫连羽玄甲上的霜花在月光下如同碎银。
“为何不逃?”年轻的统帅将火把照在他脸上。
“要活。”他舔着唇角的血,望见对方眼底映出自己重瞳的异光。
此刻江风裹着桐油味扑面而来,云非挥矛斩断缆绳,铁索崩断的巨响惊起江鸥。
南军拍竿横扫的瞬间,他翻身跃上桅杆,白袍掠过燃烧的帆布,金线刺绣的燕尾纹在火光中舒展如蝶翼。
“放火鹞!”
崔蘅的呼喝从南岸传来。
云非重瞳骤聚,他看见那老相国紫袍翻飞如垂死鹤羽,竟在箭雨中高举令旗,数百只燃着磷火的纸鸢腾空而起,将北燕舰队照得纤毫毕现。
青铜面具霎时滚烫。
铁索崩裂声里,他忽然听见自己十五岁时的声音:“待我为主上取来天下,可能换您一笑?”
记忆中的赫连羽擦拭着佩刀,刀身映出少年将军骤然苍白的脸,“大丈夫何作此女儿态?”
江面忽然传来鹰笛尖啸。
云非旋身避过床弩,蛇矛插入龟甲船缝隙的刹那,铁索绞盘终于松动,他望着沉入江心的南军尸体,恍惚看见每张脸都变成赫连羽冷峻的眉眼。
“将军小心!”
亲卫飞扑而来的身影被拍竿击碎。
云非的白袍溅满脑浆,他舔着唇边腥甜,发疯似地冲向敌舰。
蛇矛穿透三个南军的咽喉,他踏着浮尸跃上南军楼船,重瞳里燃烧着比磷火更炽烈的光。
火光与雾气中传来郭桓的嘶吼:“龟船列阵!”
云非望着在南军旗舰上的一老一少,听着郭桓那句“云非!尔等蛮夷也配染指中原”的言语撞入耳中。
“放火鸢!”云非扯下面具掷入江中,露出布满灼痕的半边脸。
火鸢腾空的刹那,江心忽起旋涡,燃烧的龟甲船在铁索间碰撞出雷鸣。
云非回望北岸,残存的北燕战船正升起撤退的狼烟,他攥紧蛇矛的手突然颤抖,二十年来首次在战场感受到刺骨的冷。
郭桓的弩箭穿透肩甲时,云非嗅到焦糊的血腥气。他听着对岸响起鸣金之声,不由笑了起来。“北境屠夫”竟也有此败,还是败给了曾经万般不屑的江左鼠辈。
“收兵。”云非扯下半幅燃烧的战旗裹住伤口,铁枪点过江面浮尸,“把阵亡将士的牙牌……收好。”
副将惊愕抬头,只见将军染血的指尖正抚过颈间银链——坠着的竟是赫连羽断剑的残片。
南军的欢呼声震碎江月。
云非最后望了眼北岸,在漫天磷火中纵身跃上残破的北燕旗舰。
最先捕获元江战局结果的人,在元江面上烟雾散去时,已策马而去。
此去沿怀宣驰道,不出五日便可远离混战中心,而这封沾着元江岸烽烟与鱼腥味的战报,也在元江两岸息兵休整时,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卫晋边沿。
景州城下,北燕军前锋猛攻了多次之后,终于偃旗息鼓,景州大营的沙盘上,原先摆在景州据点旁的北燕狼旗被撤去,转而插在了阴山脚下,而此前聚集于漠北旷原的北奚旗帜则成队列于白狼河畔,循着蜿蜒延伸的白狼河走势散而不乱地排开。
“不错。”
乙弗稹俯身端详着沙盘上的来龙去脉,紧绷了数日的神情终于舒展,身旁的李中正小心抬眼,等候着老王爷的下一句吩咐。
“你说,大漠里,还有一队人马?”
李中恭敬地道:“禀王爷,前军大将军穆翊和中军都尉梁九思,奉卫王之命,沟通西域商道。”
老者闻言,猛然直起身,刀刃般的目光投向李中,惹得李中刚刚松懈的表情又紧张了起来,“中原乱成一锅粥,阿循还想着通西域?”
“卑职与乌兰姑娘早先南下怀州,对此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二人离开景州有些日子了,穆将军……”
“穆将军可是从我剑南道出去的,老夫还真不知,这穆翊出了西川,直奔西域,有意思……”
李中捧着热茶的手微颤,茶汤在青瓷盏中荡开涟漪。
乙弗稹拔出佩剑,拨弄着沙盘上的狼旗,剑刃刮过阴山模型,扬起细碎木屑落在北奚鹰师旌旗上,恰似白狼河畔未化的残雪。
“北燕占中原却失民心,如虎踞枯骨”,老王爷突然开口,长剑指向沙盘中央。
“南燕拥天堑而惜羽,似鹤立危巢”,剑锋猛然划向卫晋之地,“唯北奚与阿循……”
“王爷是说人和?”
“人和?”乙弗稹笑得干咳起来,“或许吧!可天时地利……”他望着沙盘上蜿蜒的白狼河冷笑,“不过是赌那对痴儿肯为彼此舍几分江山!”
李中望着窗外盘旋的秃鹫,轻声道:“倘若来日剑南道危急,主上定会驰援。”
“你当她是我那傻兄长?”乙弗稹猛地转身,甲胄鳞片撞出金铁之声,“阿循八岁那年,我教她弈棋,这丫头为赢半目,连棋枰都敢烧!”
秋风卷着探马的呼号撞开窗棂。
乙弗稹扯开帛书的蜡封,望着元江战事纪要大笑:“好个郭明毅!竟真挣了份军功!”他单手按下帛书,朝着帐外喊道:“传令剑阁守军,把去年缴获的北燕重弩,全数运往白狼河。”
“可那是防备西川……”
老王爷反手掐住李中后颈,将他按在沙盘前。剑南道的群山硌得人生疼,他闻到自己官袍沾染的墨臭与血腥:“你以为你回来这么久,阿循为何对你只字不提?”沙盘上的北奚旗帜倒映在浑浊的瞳孔里,“你我皆是拴住猛虎的锁链。”
李中脊背窜起寒意。
他望着老王爷甲胄缝隙里露出的素麻中衣——那是西燕宗室守丧的规制,忽然明白这位镇守西川二十年的老将,从未真正走出丧子之痛。
“报!北奚鹰师于阴山古道突遇援兵!”
老王爷抚摸着沙盘上微缩的剑阁城楼,忽然将代表自己的玉印压在景州位置。
“传膳吧”,他对呆立的李中摆摆手,“要炙鹿脯,多加茱萸。”
当亲卫捧着食盒退下时,乙弗稹低声哼起了《鹿鸣》,沙盘上的血迹渐渐干涸,凝成中原秋日最艳丽的枫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