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朴家在外还有余孽,对他们怀恨在心,也是常理。
然而,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杨士奇知道朱允熥心中疑惑,苦笑一声:“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要想揪出幕后主使,恐怕不容易。”
不过。
他说到此处,话语便骤然停住。
转而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察看了一番,又叮嘱守卫务必严加防范,不得让任何人接近。
甚至特意仔细检查了邻室的情况。
待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后,杨士奇才回到室内。
他低声说道:“接下来的话,从我口中说出,被殿下听见,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朱允熥看到这般谨慎的模样,躺在床榻上的头微微点了点头。
杨士奇这才继续说道:“陛下醒来之后,毫无缘由地责备了秦王,下旨让他饱受杖刑之苦。”
“据说伤势不轻,秦王恐怕要在床上休养许久。”
难道是秦王派来的人?
老朱得知此事后,才下手对付他?
朱允熥陷入沉思。
以秦王的性格,派人行刺自己的侄儿这种事,他确实干得出来。
会是他吗?
此时,杨士奇话锋一转,说道:“殿下,请容我直言,福祸相依。”
“殿下在朝堂获胜,出宫后却遇刺,这是福转为祸。”
“但只要妥善利用这件事,我们精心策划,就能化险为夷,从中获得巨大利益,这就是祸转为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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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一片静谧。
刚才杨士奇已多次核查外面以及邻室的情况,并且命令侍卫在外严密看守。
即便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朱允熥见他如此慎重,便开口道:“若有想法或计划,杨先生不妨直接讲来。”
杨士奇沉吟片刻,道:“殿下此次受了惊吓,心中是否已有打算?”
“那是必然的。”朱允熥回答,“若能找到真凶,定要除之而后快。”
别人想要他的性命,他自然不会心存仁慈。
那些欲置他于死地之人,不除掉他会觉得不安。
哪怕是秦王朱樉本人。
亲叔叔又如何?
对方都不顾忌与他的情分,他岂能有所顾忌?
传闻秦王朱樉平日对家仆极为苛刻残忍,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杨士奇目光游移不定,沉默良久,才开口:“若殿下只是凡人,或是江湖侠客,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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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殿下即将承担天下重任,继承大明江山,这般情绪,还是收敛为妙。”
“统治者在某些时刻,不可像普通人一样有喜怒哀乐,而是要让一切服务于政治利益。”
朱允熥惊讶地注视着他。
杨士奇说道:“北元王保保屡次领军阻挡我朝北伐,且大败明军,杀害我方将士无数。”
“殿下认为,陛下对他是否怀恨在心?”
“但事实上,陛下却命秦王迎娶王保保之妹王月悯,并册封为正妃。”
“借此与王保保缔结婚姻联盟。”
“殿下可知,陛下此举有何深意?”
话语落定,室内一片寂静。
朱允熥并未作答。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许久之后,朱允熥才开口:“你是说,统治者应抛开个人情感,无论爱恨恩怨,皆以政治利益为重。”
“可若无情感,人与行尸何异?”
“皇爷爷性情中人,并非冷血之辈。”
他明白杨士奇所言无误,从道理上讲确实如此。
但若真如其言,那他自己又算什么?
冷酷的政治工具吗?
还算人吗?
杨士奇笑着回应:“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我并非劝殿下抛弃情感,殿下自可随性而为。”
“我只是希望殿下明白,在必要时需抑制个人情感,比如此刻!”
朱允熥冷声道:“即便我能宽恕他,但他意图害我。”
“这无关紧要。”杨士奇轻摇其头,“若殿下仅是一介平民,有**加害于你,自当先发制人,设法除之,此乃常理。”
“犹豫退缩只会让自己处于劣势。”
“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
“然而殿下非同凡人。”
“作为统治者,有人想要取殿下性命再平常不过。”
“作为统治者,殿下注定会有数不清的敌人。”
“作为统治者,绝不可能将所有对手一网打尽。”
“殿下有护卫在侧,只需防范得当,他们便构不成威胁。”
朱允熥微微蹙眉。
杨士奇所言句句属实。
身为高位之人,注定会有数不尽的仇敌。
国内有因失利而心生怨恨者,有因政令受损之人,也有各式各样的反对派……
国外更有敌国与敌对势力。
一个国家的领导者怎能毫无仇敌、毫无对手呢?
只要身居高位一日,便免不了无数的明争暗斗。
即便是再英明的统治者,也难保下面没人对他心存不满。
只是不满的比例有多寡而已。
比如昏庸之君或许会让九成以上的人心生怨恨。
而贤明之主也许仅有一成的人对其有所不满。
这才是关键所在。
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统治者,根本不存在。
谁也不可能获得百分之百的支持!
“因此,有人意图加害殿下,并不值得太过在意。”杨士奇说道。
“殿下应做的是提升防范。”
“下次若有类似之事发生,要么在对方行动前察觉,要么在其动手之初将其制伏,以免殿下遭遇惊扰。”
“这才是当务之急。”
“防微杜渐!”
朱允熥低头沉思。
良久之后。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锦衣卫和检校的密探遍布金陵,城中的一切动静都难以逃脱他们的耳目。”
“但此次事件,他们竟毫无察觉。”
“杨先生认为,这是何缘故?”
杨士奇笑答:“我知道殿下怀疑其**了内鬼,或是被收买了。”
“然而,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不大。”
“圣上聪慧绝伦,对锦衣卫和检校掌控得极为稳固,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最有可能的情形,是他们确实没得到消息。”
“朴氏一族皆为逃犯,行事定是极其隐秘。”
“尽管锦衣卫和检校的探子无处不在,终究不是无所不能。”
“百密一疏!”
“偶有遗漏实属平常。”
“他们再出色,也只是凡人,而非神仙。”
“凡人难免有疏忽,也避免不了犯错。”
朱允熥愣了片刻,顿时醒悟。
正是如此。
有时候自己难免会有一些主观预设,在心中将锦衣卫的探子与检校奉若神明。
他们固然无处不在,但也不可能事事洞悉。
金陵城如此庞大,总会有疏漏之处。
后世即便有天网覆盖,监控遍布,也会存在遗漏。
更何况这个时代,毫无高科技辅助,一切都得依赖人力。
短暂沉默之后,朱允熥开口问:“你到底想借此次事件达成什么目的?”
“查明**!”杨士奇淡然一笑。
朱允熥瞳孔微缩,说道:“你之前还叫我不要深究此事,要压制情感。”
杨士奇点点头,笑道:“是的,报与不**,这并不关键。”
“甚至背后主使究竟是谁,也不重要。”
“因为我们即使想要追查,也未必能轻易找出真凶。”
“很可能会耗费许多时间与精力,却毫无结果。”
“但巧妙地利用这件事来追查真凶,这才是重点!”
这几句话略显复杂,不过含义十分清晰!
他话音刚落,目光再次看向朱允熥,又补充道:
“倘若意外发现**且条件允许,不会对殿下构成威胁的话,我也不会阻止殿下**。”
“不过眼下,我们首要之事,是借助此事制造声势,助殿下击溃对手,获取优势。”
朱允熥注视着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躺着的身体稍稍动了动,问:“依你看,我们应该利用此事对付谁?”
杨士奇听罢,脸上露出一丝犹疑之色。
他张了张嘴,却又闭口不语。
朱允熥不禁笑了:“杨先生,你我虽昨日初识,但我对你毫无保留,直言无讳。”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任用先生,我就绝不会怀疑先生。”
“先生有话,尽管直说,无需顾虑。”
杨士奇看着他,神情逐渐坚定,说道:“殿下既然如此开诚布公,我自当知无不言。”
他稍作停顿,仿佛在思考如何表达。
许久。
才缓缓开口:“常言道‘疏不间亲’,有些话我身为外人本不该说,但又不得不提。”
他徐徐开口说道:
“今日殿下才在朝廷上得了皇上的金口玉言,刚离开就遇刺了。”
“这表明殿下所处的局面并不乐观。”
“反而是四周强敌环伺,个个都对殿下觊觎已久。”
“只要皇帝一日未正式颁布册立殿下为储君的诏书并昭告天下,殿下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这是关键时刻。”
“那些不希望殿下成为储君的人,必定会竭力反击。”
他随即继续说道:“即便诏书已下,殿下成了储君,依然不可松懈。”
“走完百里路,最难的是最后十里。”
“越是接近终点,就越要全力以赴,丝毫不能懈怠。”
“就像今天的事情一样,看似顺利,但一出宫门就突生意外。”
朱允熥听完这些话,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世人只见上位者风光无限,却不知其中步步惊险,处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