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顺着老兵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火把照亮处,数十个黑影正推着几个木架子缓缓逼近。那些怪物足有碾米的石磨那般大,黑洞洞的炮口像极了城隍庙前的石狮子嘴,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商城城郭整个吞进去。他突然想起白天在街上听到的传言:长毛的炮弹能炸碎十丈内的青砖,炸到人身上,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放箭!”城头的梆子被敲得震天响。狗剩机械地跟着众人放箭,可那些轻飘飘的竹箭,还没飞到敌军阵前就纷纷坠落。对面的歌声却愈发清晰,混着铁器碰撞的铿锵,如同催命的丧钟。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矛,白蜡杆上还沾着木屑——这样的玩意,真能挡住那些推着铁疙瘩的凶神恶煞?
此时,狗剩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死死攥住长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那长矛在他手中却仿佛成了烧红的铁条,烫得他手心直冒汗。他盯着城下的太平军,他们推着那些木架子,唱着歌,那歌调像是山林里饿狼的嚎叫,听得他腿肚子直转筋。他旁边那老兵突然说:“小子,那些是长毛的新玩意儿,叫什么‘松树炮’,这要是炸开了,咱们谁都得变灰!”狗剩只觉得胃里猛地一抽,一股酸水直往上涌。
眨眼间,太平军的松树炮已推至城下。那炮口对准城墙,“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一股热浪猛地拍在狗剩脸上,烤得他脸颊生疼。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可那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将他掀翻在地。他只觉耳畔“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也是一片昏暗,只剩下那炮口处喷出的火焰在他视网膜上烧出个黑洞。
待他反应过来,周围已然大乱。城墙上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得魂都飞了,有人失声尖叫,有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有人跑去找把总张曜。狗剩哆嗦着爬起来,只见城墙边缘被炸出个大缺口,砖石碎屑还在往下坠落,扬起一片尘土。他身旁那老兵的半个胳膊被炸飞,血喷了他一脸。那老兵在地上翻滚惨叫,可没几下就没了声息。狗剩的腿肚子直颤,他想跑,可双脚像是钉在地上,挪不动半分。
紧接着,城下太平军的喊杀声震天响。他们推着云梯往城墙上架,黑压压一片,个个红了眼,挥舞着刀枪往上冲。
城头的清军也红了眼,在千总的指挥下往外扔礌石、泼滚油,一时间,城墙上火星四溅,血肉横飞。狗剩就蹲在垛口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城下的太平军被滚油烫得皮开肉绽,还拼命往城头上爬,他看着那惨状,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这还不算什么,最让王狗剩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太平军的军阵中涌出一群人,大概百十来号人左右,他们身着戏剧里人才穿的衣服,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在一个大高个子的带领下,蹦着跳着的出现在了战场上。看看靠近城墙了,这群人突然加速冲刺,然后将手中的圆疙瘩抡圆了,扔上城头。就在王狗剩看着那些黑坨坨飞舞着,带着火星掠过自己的头顶时,“轰隆!” 圆疙瘩在城头炸开,碎石与血肉同时迸溅。王狗剩被强大的气浪掀翻,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他挣扎着抬头,看见那些画着脸谱的人,已经借着被黑坨坨轰开的几十丈的无人区,举着镶红绸的短刃爬上了城墙,刀刃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青芒。王狗剩已经懵了,恍惚间竟觉得那些脸谱与母亲临终前凹陷的眼窝重叠 —— 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阴曹地府的恶鬼倾巢而出!
旁边一个清兵被利刃刺穿胸膛,鲜血喷了他满身,他想呐喊,可喉咙里只能挤出嘶哑的呜咽。
突然,城下传来惊天动地的吼声:“给爷轰开这破城门!”
“轰!”很快的,商城的西城门也被打开了。
只见一员悍将,身披重甲,手持大刀,跨下一匹高头大马,纵马狂奔,几乎是踏着城门打开的瞬间,冲进了城。他身后大批的太平军也跟着冲了进来。那打头的悍将进城后,见前面还有路障,引马一跃,借着马力猛地跃上了城墙。他大刀一挥,一名挡路的清军头颅便滚落城下,血溅当场。这悍将如同下凡的修罗,一路砍杀,无人能挡。这场景看得狗剩直发懵,他只觉胸口发闷,恶心想呕。
那悍将冲杀到刚接到报告赶来的张曜面前,也不答话,挥刀就砍。
张曜那个气呀,不是应该先通名报姓吗,怎么这么不讲武德。
于是,两人咬牙硬碰硬对砍。张曜暴喝一声,手中长枪如游龙出海,直取悍将咽喉。悍将大刀一横,“当” 地一声震得火星四溅,长枪竟被生生磕偏。张曜借力旋身,枪尖划过悍将面甲,在铁胄上擦出刺耳声响。悍将狂性大发,刀锋舞成白练,刀风裹着腥气劈头盖脸砸来,张曜连退三步,枪杆横扫,堪堪架住这雷霆万钧的攻势。张曜暗自惊心,瞅准空档,手中长枪一摆逼退对方道:“来将可否通名?”那悍将手持大刀,护住要害道:“你家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太平天国堵王,黄文金是也!”
声音刚落,挥刀又劈向张曜。张耀再斗几合已经面露惧色。再交手三回合,悍将黄文金便瞅准时机,一脚将张曜踹倒在地。他大刀往地上一插,大喝:“都给老子放下武器!”这一嗓子震得狗剩耳膜生疼。城墙上清军的气势瞬间被打垮,看到张曜被擒,纷纷丢了武器,举手投降。狗剩也呆呆地放下长矛,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那自称堵王黄文金的悍将,只觉他像从天而降的魔神,自己则成了待宰的羔羊。
太平军蜂拥而上,将清军尽数拿下。有人过来把狗剩捆绑起来,他也不挣扎,只默默看着。他脑子一片混沌,满心都是绝望与恐惧。这下完了,他心里念叨着,这下肯定要死了。可转念一想,能死在战场上,总好过被饿死在窝棚里。他闭上眼,等着那致命一刀,可等了许久,刀却没落下。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只见那悍将正盯着他看,眼神复杂,像是在打量一件猎物。
“你个小崽子,命还挺硬。”那悍将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戏谑,“不过,落到老子手里,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狗剩只觉浑身一激灵,他知道自己这下彻底成了别人的俎上肉,生死只能任人摆布。他望着那漫天风雪,想着母亲的笑脸、染坊的忙碌,泪水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