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子用灶灰抹黑了脸,又用粗布条束紧了腰身。
铜镜中的女子面色蜡黄,身形臃肿,与昨日那个清秀的茶铺女伙计判若两人。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回粗布头巾里。
“这样应该认不出来了...”她轻声自语,推门走向前厅。
老赵正在擦拭茶具,抬头看了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今天你在后厨帮忙,别到前面来。”
晴子应了一声,钻进烟雾缭绕的厨房。
灶台上的大铁锅冒着热气,里面煮着给客人准备的简餐。
她挽起袖子,开始切腌菜,刀工已经比一个月前熟练多了。
正午时分,茶铺渐渐热闹起来。
晴子透过厨房的小窗,看到几个常客坐在老位置高谈阔论。
突然,她的手指一颤,菜刀差点切到指尖——昨天那个锦袍公子又来了,身边还跟着两个衙役打扮的人。
“赵叔...”晴子压低声音呼唤。
老赵探头进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别出声,继续干活。”他低声嘱咐,然后堆起笑脸迎向那几人,“几位官爷,今天喝什么茶?”
锦袍公子环顾四周,目光在厨房方向停留了片刻。
“老样子,龙井。”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顺便打听个人。”
老赵收起银子,恭敬地问:“官爷请说。”
“黑虎帮的赵老大,最近可来过?”
老赵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赵老大事务繁忙,很少来小店...”
公子冷笑一声,突然提高声音:“厨房里那位,不出来见见吗?”
晴子的心猛地揪紧,手中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案板上。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锅里的汤咕嘟作响。
“官爷说笑了,”老赵赔着笑,“后厨只有我那笨手笨脚的侄女...”
公子不再理会老赵,径直走向厨房。
晴子慌乱地环顾四周,寻找逃跑的路,但厨房只有一个门和一扇小窗——窗子太小,根本钻不出去。
就在公子即将推开门的一刻,茶铺大门突然被踹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
“哪个不长眼的,在老子地盘上撒野?”
所有人都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腰间别着一把九环大刀,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兵刃的壮汉。
大汉的目光如电,扫视一圈后落在锦袍公子身上。
“赵...赵老大!”老赵惊呼一声,连忙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晴子这才明白,眼前这个虬髯大汉就是传说中的黑虎帮帮主赵天霸。
她屏住呼吸,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动静。
赵老大大步走到锦袍公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曲州衙门的狗,跑到老子的茶铺来吠什么?”
公子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镇定下来。
“赵帮主,在下奉命捉拿逃犯...”
“放屁!”赵老大一巴掌拍在桌上,茶具跳起老高,“老子的地盘,轮不到官府指手画脚!”
两个衙役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但公子仍强撑着。
“此女乃曲州张诚之妻,涉嫌...”
“我管她是谁的老婆!”赵老大一把揪住公子的衣领,“回去告诉你们县令,再敢派人来老子的地盘,老子就带兄弟去县衙喝茶!”
说完,他像扔破布一样将公子甩出门外。
两个衙役连忙追出去扶起主子,三人狼狈地骑马离去。
茶铺里鸦雀无声,所有客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赵老大环视一圈,突然哈哈大笑。
“都愣着干什么?喝茶!今天老子请客!”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茶铺重新热闹起来。
老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凑到赵老大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老大眉头一皱,大步走向厨房。
晴子还未来得及躲藏,厨房门就被推开了。
赵老大魁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他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晴子。
“你就是那个让刘陌拼命的小娘子?”他的声音出奇地温和。
晴子没想到他会提起刘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赵老大走近几步,突然伸手抹去她脸上的灶灰。
“不用藏了,那狗官已经认出了你。”
晴子的真容逐渐显露,赵老大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刘陌那小子...”
“他...他还活着吗?”晴子鼓起勇气问。
赵老大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活着,但废了一条腿。”
他转身对老赵说,“这丫头不能留在这里了,官府不会善罢甘休。”
老赵连连点头。“帮主说得是,可她能去哪呢?”
赵老大沉思片刻,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清风阁。”
“什么?”老赵失声叫道,“那可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赵老大打断他,“清风阁是咱们的产业,官府不敢查。再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晴子一眼,“以她的姿色,在清风阁能赚大钱。”
晴子虽然不知道清风阁是什么地方,但听名字和两人的表情,也猜到了七八分。
她的脸刷地白了。“我...我不去那种地方...”
赵老大冷笑一声。“由不得你选择。要么去清风阁,要么我把你交给官府领赏,你自己选。”
晴子咬紧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牢笼。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
“我...我去清风阁。”她低声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赵老大满意地点点头。“收拾东西,今晚就动身。”
傍晚时分,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茶铺后门。
晴子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这是老赵特意给她的——比粗布衣裳精致,又不会太过招摇。
“丫头,”临别时,老赵塞给她一个小包袱,“这里面有些银两和伤药,留着防身。”
晴子鼻子一酸,跪下来给老赵磕了三个头。
“赵叔的大恩大德,晴子没齿难忘。”
老赵扶起她,难得露出慈祥的表情。“江湖险恶,多长个心眼。”
马车缓缓驶离茶铺,晴子透过车窗回望,老赵的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她抱紧怀中的包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马车里除了晴子,还有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穿着考究,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我叫红姨,”妇人笑眯眯地说,“清风阁的管事。姑娘怎么称呼?”
“小...小翠。”晴子谨慎地回答。
红姨意味深长地笑了。“到了清风阁,你会有一个新名字。那里的姑娘都像花一样美丽,你也该有个花名。”
晴子低下头,没有接话。
马车颠簸着前行,窗外的景色渐渐从郊野变成了城镇。
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酒楼妓馆亮起灯笼,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三层小楼前。
楼前挂着“清风阁”的匾额,两侧灯笼上写着“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的对联。
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看到马车立刻围了上来。
“红姨回来啦!”“这次带了什么好货色?”
红姨笑骂着驱散她们,拉着晴子快步走进内院。
与前面的喧嚣不同,后院十分安静,布置得典雅精致。
红姨带晴子来到一间厢房,里面已经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先沐浴更衣,然后我带你见夫人。”红姨说完就退了出去,留下两个丫鬟伺候。
晴子泡在温热的水中,丫鬟们轻柔地为她洗去一路风尘。
她闭上眼睛,任由她们摆布,思绪却飘回了山寨——刘陌也曾这样奢侈地沐浴,而她站在一旁服侍。
如今角色对调,命运何其讽刺。
沐浴完毕,丫鬟们为她换上轻薄的纱衣,又精心梳妆打扮。
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与茶铺里那个灰头土脸的村姑判若两人。
“姑娘真美,”一个丫鬟赞叹道,“夫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晴子勉强笑了笑,心中却充满不安。
她跟着丫鬟来到正厅,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正坐在主位上品茶。
女子约莫四十出头,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透着威严。
“夫人,人带来了。”红姨恭敬地说。
夫人放下茶盏,锐利的目光在晴子身上扫过。“转个圈我看看。”
晴子顺从地转了一圈,纱衣随风轻扬,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她说自己叫小翠。”红姨答道。
“小翠?太俗气。”夫人沉思片刻,“以后你就叫‘蝶衣’吧,像蝴蝶一样轻盈美丽。”
晴子——现在该叫蝶衣了——低头行礼。“谢夫人赐名。”
“红姨应该告诉你了,清风阁不是普通地方。”夫人慢条斯理地说,“这里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客人非富即贵,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晴子暗暗松了口气。若只是卖艺,倒比想象中好得多。
“不过,”夫人话锋一转,“若有客人出价够高,姑娘们也可以考虑...特殊服务。”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晴子,“当然,全凭自愿。”
晴子明白那“自愿”二字背后的威胁。
在这里,她终究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我会教你琴棋书画,礼仪谈吐。”夫人站起身,走到晴子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半年之内,我要让你成为清风阁的头牌。”
晴子被迫直视夫人的眼睛,那目光如刀,似乎能剖开她的伪装。“为什么是我?”
夫人突然笑了。“因为你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渴望。渴望摆脱过去,渴望更好的生活。”
她松开手,“这种渴望,会让男人为你疯狂。”
当晚,晴子被安排在二楼一间精致的闺房。
房间陈设典雅,有梳妆台、琴案和书桌,窗外正对着后花园。
比起茶铺的陋室,这里简直是天堂。
晴子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
她想起刘陌,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想起张诚,不知他是否还在寻找她;想起老赵,不知他是否安好...
最让她恐惧的是,当丫鬟们为她梳妆打扮时,她竟然感到一丝隐秘的喜悦。
镜中那个美丽的女子,才是她一直想成为的人。
清风阁给了她新生,却也让她堕入更深的欲望深渊。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红姨的敲门声。
“蝶衣姑娘,夫人让我送来明日要学的曲谱。”
晴子开门接过曲谱,道了谢。
红姨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意味深长地说:“姑娘好福气,赵老大特意嘱咐要好好照顾你。”
晴子心头一紧。“赵老大...他常来吗?”
红姨神秘地笑了。“清风阁的常客,谁不爱美人呢?”
她压低声音,“不过姑娘放心,有赵老大罩着,没人敢强迫你做什么。”
说完,红姨转身离去,留下晴子站在门口,手中的曲谱微微颤抖。
她突然明白了赵老大送她来清风阁的真正目的——她是一件礼物,一件用来讨好权贵的精美礼物。
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晴子轻轻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那里曾经沾满灶灰。
在清风阁,她将重获美貌与奢华,却也永远失去了自由与尊严。
蝴蝶再美,终究飞不出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