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硕站在西园别院的窗前,手指紧紧攥着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是初夏的洛阳,阳光明媚得刺眼,可他却感到一阵阵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朝堂上的局势变化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大将军今日又召见了袁绍和曹操。”身后的小黄门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蹇硕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头。
何进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了,这个屠户出身的国舅爷,自从妹妹何皇后得势后,野心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原以为汉帝驾崩后,自己作为托孤重臣能够掌控局面,扶持刘协登基,可何进却抢先一步,联合朝中大臣,硬是将何皇后所生的刘辩推上了帝位。
“还有...”小黄门犹豫了一下,“大将军今日在朝堂上当众斥责了郭胜,说他'阉竖干政,罪不容诛'。”
蹇硕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郭胜是十常侍之一,何进敢如此公开羞辱宦官,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血管中奔涌的声音。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待小黄门退下后,蹇硕跌坐在案几前,铜镜中映出他惨白的脸色。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滑无须的下巴,突然感到一阵荒谬。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为了活命自愿净身的穷苦少年,如今却成了皇帝最信任的宦官,统领西园八校尉。他曾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巅峰,可现在才明白,在这权力的游戏中,他不过是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棋子。
案几上摊开的竹简记录着何进近期的动向:调集军队、安插亲信、拉拢士族...每一项都像一把刀,悬在蹇硕的头顶。
他原以为自己手握兵权,至少能自保,可现在看来,何进分明是要将宦官集团连根拔起。
“我太天真了。”蹇硕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汉帝刘宏赐给他的信物。
先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中满是期待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出:“协儿...就托付给你了...”可如今刘协被软禁在深宫,他这个“托孤重臣”却连自保都成问题。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蹇硕警觉地抬头。
透过窗棂,他看到一队禁军正在西园外巡逻,领头的正是何进的心腹吴匡。这不是普通的巡逻,而是明目张胆的监视。蹇硕的胃部一阵绞痛,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何进视为眼中钉。
“必须行动了……”他深吸一口气,从暗格中取出一卷空白的绢布。墨汁在砚台中晕开,如同他此刻纷乱的思绪。笔尖悬在绢布上方,却迟迟未能落下。向十常侍求助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那等于承认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等于向那些曾经明争暗斗的同僚低头。
一滴汗珠从额头滑落,砸在绢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蹇硕咬了咬牙,终于落笔:
“张常侍尊鉴:近日朝局动荡,大将军何进独揽大权,其势已成……”
笔锋在“势已成”三个字上微微颤抖。
写下这些字的同时,蹇硕仿佛看到何进那张粗犷的脸,那双总是带着轻蔑的眼睛。
就在三天前的朝会上,何进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对着群臣高声宣布:“宦官不得干政,此乃祖宗法度!”那一刻,殿中所有宦官都变了脸色。
蹇硕继续写道:“观其行事,必欲尽诛吾辈而后快。今硕孤立无援,危如累卵……”
写到此处,他的手腕突然僵住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十四岁的他蜷缩在净身房的角落里,听着外面老宦官的训诫:“入了宫,就记住一点:咱们这些没根的人,要想活命,就得抱团。”
可这些年来,他为了往上爬,没少与十常侍明争暗斗。
特别是张让,两人曾为争夺灵帝的宠信斗得你死我活。现在去求他们,他们会伸出援手吗?
蹇硕的笔尖悬在空中,墨汁滴落,在绢布上留下一团污渍。他忽然想起上月被何进秘密处死的中常侍夏恽。当时他还暗自庆幸少了一个对手,现在才明白那是一个信号——何进在逐个击破。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蹇硕咬牙,继续奋笔疾书:“何进今日能杀夏恽,明日就能杀郭胜,后日就能杀你我。宦官若不联手,必被各个击破……”
写到这里,他的眼前浮现出夏恽被拖出宫门时的场景。
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中常侍,像条死狗一样被禁军拖拽,嘴里塞着布条,眼中满是恐惧和哀求。
当时蹇硕就站在宫墙上冷眼旁观,现在想来,那场景竟成了他自己的噩梦。
“硕愿以手中兵权相托,共谋对策。唇亡齿寒,望张常侍三思……”
最后一笔落下,蹇硕长舒一口气,却感到更加窒息。这封信送出后,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要么联合十常侍对抗何进,要么……他不敢想下去。
“来人!”他唤来最信任的小黄门,将绢布仔细卷好,用蜜蜡封住,“速将此信秘密送至张常侍处,务必亲手交到他手中。”
小黄门接过信,蹇硕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若有闪失,你我性命不保,明白吗?”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小黄门的皮肉,对方吃痛却不敢出声,只是拼命点头。
看着小黄门离去的背影,蹇硕瘫坐在席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窗外,夕阳将西园的宫墙染成血色。他想起汉帝刘宏驾崩那夜,也是这样的血色黄昏。
“先帝……”蹇硕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喃喃自语,“臣恐怕……要辜负您的嘱托了……”
一阵风吹来,案几上的灯烛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处境——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宦官,如今却只能躲在暗处,像只受惊的老鼠般寻求同类的庇护。
蹇硕不知道这封信能否说动张让,更不知道即使联合十常侍,他们这些宦官能否对抗手握重兵的何进。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若不行动,他必将成为何进清除宦官的第一个祭品。
夜色渐深,蹇硕仍坐在案几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在等,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回音,等一个可能转瞬即逝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