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嘉怡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盯着天花板,石榴树的影子在上面摇晃。怀里的人睡得正熟,呼吸均匀地喷在我锁骨上。那部该死的手机就在枕头下面,像颗定时炸弹。
轻轻抽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眯起眼。又是那个\"R\":
\"机票改签好了,18号米兰中转。展位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别迟到。——R\"
我的胃部突然绞紧。嘉怡从没提过什么展览,也没说过具体哪天离开中国。十八号——那就是十天后。
\"在看什么?\"
嘉怡的声音让我手一抖,手机掉在床单上。她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向屏幕,然后瞬间清醒。
\"你翻我手机?\"她的声音冷得像天山融雪。
\"它一直在震。\"我干巴巴地说,\"R是谁?\"
\"Rachel,威尼斯双年展的策展人。\"她抓过手机,\"你满意了?\"
\"什么展览?\"
\"摄影展。\"她下床套上衬衫,背对着我,\"我投了几张在新疆拍的作品,没想到入选了。\"
我坐起来,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昨晚刚收到确认邮件。\"她转过身,月光把她的脸切成两半,\"而且,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说要带我一起去,结果连行程都定好了?\"
\"我没说一定带你。\"她系扣子的手停住了,\"我说的是邀请,你可以选择拒绝。\"
这句话像记耳光甩在我脸上。我站起来穿裤子,皮带扣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我冷笑,\"一个人潇洒地环游世界,我只是沿途的消遣?\"
\"别这么幼稚。\"她抓起梳子用力拉扯短发,\"我三十四岁了,不可能为了一个认识半年的男人放弃梦想。\"
\"半年?\"我逼近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周!\"
\"所以呢?\"她仰起脸,\"你要我怎样?跪下求婚吗?\"
我们像两只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对峙。窗外传来早起的毛驴叫声,远处清真寺的喇叭开始播放晨祷。嘉怡的胸口剧烈起伏,我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
\"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她突然说,\"你明明有才华,却甘心当一辈子土特产贩子。你写诗的时候眼睛会发光,可你宁愿把它藏起来!\"
\"少转移话题。\"我攥紧拳头,\"我们在说你瞒着我定机票的事。\"
\"我瞒你?\"她冷笑一声,从背包里抽出一本杂志摔在床上,\"看看这个!\"
那是一本《边疆文学》,翻开的页面上赫然印着我的那首破诗,标题下面用红笔圈出了我的名字。
\"你...你投稿了?\"我喉咙发紧。
\"上周收到的样刊。\"她声音颤抖,\"编辑说这是他们今年收到最好的诗,想约你继续供稿。\"
我盯着那页纸,突然不会呼吸了。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人把我的文字印在正经刊物上。更荒谬的是,这居然是嘉怡背着我做的。
\"为什么?\"我抬头问她。
\"因为我看得见你自己都看不见的东西。\"她抓起外套,\"我去拍日出了。\"
门被狠狠摔上,震得墙上的照片簌簌作响。我坐在床边,翻来覆去读那首诗。印刷体的文字看起来如此陌生,仿佛不是我写的。编辑在页边写了段评语:\"以最简洁的语言道尽游牧民族对土地的爱与痛\"。
窗外渐渐亮起来。我穿上外套出门,沿着老城迷宫般的小巷漫无目的地走。路过一家百年茶馆时,里面飘出的茶香让我停下脚步。
\"进来吧,年轻人。\"门口的白胡子老人向我招手,\"你的脸色比苦瓜还苦。\"
茶馆里烟雾缭绕,几位维吾尔老人正在弹奏热瓦普。我要了壶药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时,我想起父亲——他也是个爱写诗的人,直到三十五岁那年被一场车祸带走所有未完成的诗篇。
\"茶要趁热喝。\"
嘉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头,看见她站在楼梯口,相机挂在脖子上,发梢还沾着晨露。
\"拍到好照片了?\"我问。
\"没有。\"她在我对面坐下,\"太阳被云挡住了。\"
老人给她上了碗玫瑰奶茶。我们沉默地喝着,听着热瓦普忧伤的旋律。
\"我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我突然说,\"他写了很多诗,都锁在抽屉里。有次校长说他'不务正业',他就再也没写过。\"
嘉怡的手指轻轻敲打碗边。
\"他去世时我才十五岁。\"我继续道,\"从那以后,我觉得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像沙漠里的水,捧在手里也会漏光。\"
茶馆的灯光照在嘉怡脸上,我看见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我在投行工作了十年。\"她轻声说,\"每天醒来都想辞职,但那个金手铐太舒服了。直到体检查出乳腺增生,医生说是长期压力导致的。\"
她转动着左手腕上的银镯——我这才注意到内侧刻着\"carpe diem\"(及时行乐)。
\"取消婚约那天,我未婚夫说我会后悔的。\"她苦笑,\"他说没有男人会要一个三十多岁还满世界乱跑的女人。\"
\"他是个蠢货。\"我说。
\"那你呢?\"她直视我的眼睛,\"你要什么?\"
热瓦普的旋律突然变得激昂。我盯着茶碗里自己的倒影——一个三十岁的新疆汉子,胡子拉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我要...\"我深吸一口气,\"我想跟你去威尼斯。\"
嘉怡的瞳孔微微扩大。
\"但不是作为你的跟班。\"我继续道,\"我想写一本诗集,关于丝绸之路上的人和事。也许很差劲,但...\"
她隔着桌子抓住我的手,掌心有相机磨出的茧。
\"会很棒。\"她声音哽咽,\"我已经想象到封面了——用我在喀什拍的那张你的侧影。\"
我们额头相抵,呼吸交融。茶馆老人识趣地走开了,热瓦普的旋律渐渐变成一首欢快的民歌。
下午,我们回到客栈收拾行李。嘉怡的航班是后天从乌鲁木齐起飞,而我要先回伊犁处理店铺转让和羊群的事。
\"最多一周。\"我往背包里塞衣服,\"然后我飞伊斯兰堡找你。\"
\"别勉强。\"她折叠着衬衫,\"如果你改变主意...\"
\"我不会。\"我吻她的鼻尖,\"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瞒着我任何事。\"我捏她的耳垂,\"包括那些追求你的意大利帅哥。\"
她大笑着把袜子扔到我脸上。
傍晚,我们去了喀什最大的巴扎。嘉怡像个孩子一样在香料摊前嗅来嗅去,最后买了一大包藏红花。
\"治你的失眠。\"她得意地说。
我给她挑了顶维吾尔族刺绣小帽,戴在她短发上俏皮得像只小鸟。我们在烤包子摊前合影,她坚持要用那台徕卡相机。
\"这样才有仪式感。\"她调整着焦距,\"笑一个,未来的着名诗人。\"
快门声响起的瞬间,我吻了她的脸颊。照片里的我们看起来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没人能猜到十天后我们将相隔半个地球。
回伊犁的大巴上,我反复翻看那本刊登我诗作的杂志。嘉怡在空白处写满了笔记——\"这段意象绝妙\",\"可以考虑扩展成组诗\",甚至还有几家出版社的联系方式。
手机震动,是嘉怡发来的消息:\"刚查了天气,伊斯兰堡下周有沙尘暴,记得给我带那条蓝围巾。\"
我笑着回复:\"遵命,老板。\"
车窗外,天山山脉在暮色中呈现出黛紫色。我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未出版的诗集,也许该找出来带去威尼斯。这个念头让我胸口发烫——三十年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某种模糊却明亮的未来。
到伊犁时已是深夜。我没告诉老马具体回来时间,但这家伙居然还开着店门,正在和巴特尔喝酒。
\"哟,诗人回来了!\"老马举着酒瓶嚷嚷,\"听说你要为了个女人抛弃我们?\"
我踹了他一脚:\"店铺转让的事...\"
\"早帮你问好了。\"巴特尔递来一碗马奶酒,\"我表弟想接手,出价很公道。\"
我们喝到凌晨,计划着羊群的安置和店铺交接。醉醺醺地回到家,发现母亲还亮着灯在补衣服。
\"玩得开心?\"她头也不抬地问。
我蹲下来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妈,我有事跟您说。\"
听完我的计划,母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你爸当年也想去外面看看。\"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提起父亲的梦想。在我记忆中,父亲永远是个安分守己的中学教师。
\"为什么没去?\"
\"因为我怀了你。\"她摩挲着那张褪色的结婚照,\"他说等孩子大些再说,结果...\"
我没敢问那个\"结果\"之后的话。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变得煞白。
\"妈?\"我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怎么了?\"
她摆摆手想说什么,却突然向前栽倒。我接住她轻得可怕的身体,冲着门外大喊巴特尔的名字。
救护车来的时候,母亲已经醒了,但医生坚持要送医院检查。\"疑似心肌缺血\",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说,\"需要详细检查。\"
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我盯着手机里嘉怡发来的最新消息:\"到乌鲁木齐了,明天飞伊斯兰堡。想你。\"
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回复什么。巴特尔拿着化验单走过来,脸色凝重。
\"医生说至少要住院观察一周。\"他挠挠头,\"那个...你还要走吗?\"
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某种隐喻。我想起父亲抽屉里那些发黄的诗稿,最后一首的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天。
凌晨三点,母亲终于睡着了。我轻轻抚摸她花白的头发,想起小时候她如何一边教书一边把我拉扯大。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窗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敲门声。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嘉怡发来的照片——她在机场书店买了本意大利语教材,对着镜头做鬼脸。文字写着:\"准备学第五门语言了,某人别被我比下去哦。\"
我关上手机,把脸埋进掌心。雨声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我剧烈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