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道人在所有尾款提交之前,把封条都取下来,一把火烧毁了。
除了他院里的心腹,没有人知道,这些箱子上曾经有“林”字封条,也不会有人知道,钱财曾经被一个叫作“熙泰”的人亲手封箱。
他颤颤巍巍出来,让安远扶着他,平生第一次去了竹坞。
梁勃听到消息,立即过来了。
柳南絮也跟过来陪同。
萧千策正在院子里检查前几日芳芷给他烧制的老模。
威武的关二爷,文雅的刘皇叔,暴躁的张翼德……一个个栩栩如生。
这一次烧了五十多个,把其中裂开的、品相不好的挑出去,最终留下三十多个尤其精致的。
他们在春日的阳光里,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给挑出来的泥模上大漆。
萧千策不舍得有瑕疵的挑出去,说:“姐姐,那些也涂上大漆吧,也可以玩的。”
梁幼仪叫芳芷也给上大漆,品相有瑕疵的装在一个盒子里,品相极好的装一个箱子。
“晾干了,就可以用老模印泥模了。”
老模还看不出什么,印了泥模那才叫高兴。
悟真道人到的时候,就看见一院子的丫鬟与宫里来的宫女、太监都在忙活。
梁勃喝了一声:“仪儿,你就这么带陛下?”
不等梁幼仪说什么,悟真道人立即阻止了:“你干吗这样说孩子?这不是很好吗?宫里平时哪里见过这些?”
悟真道人也坐下来,看着他们刻的泥模,满脸带笑,说道:“很精致。是仪儿刻的?”
萧千策骄傲地说:“是朕和姐姐一起做的。”
“好好好,你们姐弟就该联手合作,你看看,姐弟齐心其利断金。”悟真道人说着,也拿了刷子给泥模刷漆。
刷了一会儿,说道:“仪儿,送给曾祖父一个可好?”
梁幼仪说道:“这些都是给陛下做的,老祖宗想要的话,就要和陛下商量了。”
萧千策可宝贝这些东西,但是老祖宗身份地位很高,他不能不割爱,不甘不愿地说:“您想要个什么?说好了,只能给一个!”
悟真道人说:“我刚才听见你们说有些是有瑕疵的?那把有瑕疵的给我一些可好?”
“那你想要什么?”有瑕疵的他也不舍得。
姐姐在路上是一定会跑的,这一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不对,等他亲政后,姐姐可以接回来。
那还要十年呢。
这十年他也只有这几十个泥模,根本不够玩的。
悟真道人叹口气。
看看,要拢住一个孩子的心多简单,一个泥模就死心塌地。哪里像梁言栀那样,三天两头把孩子关暗室?
“你给我三个大将军,一个公主吧?”
悟真道人说完,萧千策就找出来三个有瑕疵的老模,外加一个仕女模,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太小气,从精品里摸出来一个稍微次要一点的大将军,送给悟真道人。
再也不肯给了,急急忙忙地对芳芷说:“你把它们都放在暗处晾干吧。”
芳芷忍住笑,用盘子把上好大漆的老模都拿走了。
悟真道人捂着胸口,梁幼仪问道:“老祖宗,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年纪大了,不舒服是难免的。”
“可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
“就是有些胸闷。”悟真道人说,“这些不说了,你明日就要离开了,要尽早回来,我身体不行了,怕等不到你回来。”
梁幼仪点点头:“我会尽快,老祖宗若觉得哪里不舒服,便赶紧去叫宫里太医。”
“好。我今天把抱朴苑的款子都付完了,你等会儿赶紧去结算,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先自己寄存,谁都不用管,也不必给谁。”
悟真道人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你去北境,路过这个地方,帮我办件事。”
他把一封信递给梁幼仪,其实也不算是一封信,只不过是张纸,写着地址和几个人名,还夹着一张千两银票。
“这是我以前的挚友,当年一起打天下,后来他在家养伤,被蛮族探子找到,全家都没躲过。你此去北境,路过北都,替我给他上几炷香。”
梁幼仪接过来,地址在北都州,要被祭奠的是“谢容鱼”和“林孟堂”。
她都不认识!
她把信收起来,说道:“我一定去祭拜。”
他在这里没有多待,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步履有些蹒跚。
悟真道人通知她银子付了,也就是叫她快点去麒麟阁结账,毕竟,她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万一来不及结账,放在麒麟阁这么大一笔巨款,对方完全可以卷款跑了。
梁幼仪告诉芳苓:“你立即带人去结账。”
萧千策在场,她打了几个手势,伴鹤立即明白,默默地翻墙走了。
一百七十四万两,老祖宗到底是老祖宗,藏这么多现银。他们要拉回赤炎王朝,也要费一番功夫。
梁幼仪的意思,与麒麟阁把账结好,把太后派的人叫来,叫他们把银车拉走。当免费劳动力,还省得国公府的人惦记。
芳苓出去后,梁幼仪对萧千策说:“走吧,我们去玉楼春大吃一顿,为我送行?”
“好,朕为姐姐饯行!”
昨儿在麒麟阁拍卖结束,梁幼仪要请萧千策吃饭,扶摇叽叽歪歪不肯叫萧千策去。
气得萧千策当场叫人打她十个耳光。
“最讨厌人做朕的主,这一次先警告你,下次再拦着朕,直接打死。”
今儿,扶摇一声不吭,陛下说去,那就去。
牙行门口,傅璋身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衫,远处站着一身雪白锦衣的傅鹤晨。
傅璋与金牌牙人打着商量:“小哥,还有没有其他院子?位置稍微偏一点也没关系。”
牙人有些生气,说:“你才出二十两银子,说句不客气的话,您原先是享受惯了,在京城,你去找找,没有一个能比我这个院子更好的了。
虽然是一进的院子,但是有东西厢房、卧室、厨房,还有一个书房,水井一应俱全。一年才要租金二十两。你不要,等着要的人多的是。”
傅璋赔着笑说:“小哥你辛苦了,可是孩子们读书都要花银子……”
牙人实在不耐烦,说道:“傅老哥,你的情况谁不知道?你那几个孩子,还想在京城求取功名?别想了!我要是您,手头有二十两银子,还不如带着孩子们回老家去,置办几亩地,还能给孩子娶个媳妇。”
傅璋气得头昏,四个月前,他还是一国丞相,眼前这个狗东西想见他一面,连进门口大街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他龇着黄牙,喊他傅老哥!!
谁是老哥?
你才是老哥,你全家都是老哥!
他愤怒地转身就走,走到马路边,傅鹤晨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房子又没租着,转身就走。
“晨儿,你别气馁……”
傅璋说话,傅鹤晨跑得更快。
姚素衣拖着沉重的脚步,与傅桑榆也在街上一处处牙行,寻找合适的院子。
远远地看见傅璋过来,那灰败的脸色,她就知道,又空手而归。
“璋郎,没有合适的房子?”
“嗯。”
傅璋现在也不想骂她是罪魁祸首了,骂什么呢,都这样了。
她如今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那几个孩子,就是他们的罪证!
他们在京城已经成了最臭的所在。
退婚、赐婚、免职、被赶出抱朴苑,他的日子每况愈下。
一家人先是住在客栈,之后就开始找院子。
手头那些银子,花一两少一两。
总也找不到合适的院子。
离开了抱朴苑,他才真正感觉从天上掉到地上。
以前不管是暂时革职,还是被打被罚,他每天依旧住在京城顶流住宅。即便在那个院子里喝凉水,走出门也依旧蔑视人间。
从那大院子搬出来,一家人扛着包袱,居无定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忽然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敲击着平整的石板路,百姓纷纷避让。
傅璋转头看去,只见一行华丽的马车,六名侍卫开路,所有闲杂人等避让,压迫感十足。
中间的最华丽的马车上缀着定国公府的标志,欺霜赛雪般的白骏马并驾齐驱,每一匹都是天奉城六品官员一年的俸禄。
马车外面有四人,一边骑马一边欢笑。小侯爷姬染,晋侯世子程梓荣,辅国公世子李桓献,太傅孙女婿谢兴初。
紧随其后的是辅国公世子夫人的马车。
最后一辆车上,是叶太傅的孙女,侍郎谢兴初的妻子叶幽弦。
车队左右各六名侍卫护行,后面还有六名压阵的侍卫。
姚素衣母子被众人逼到靠墙的只有巴掌大的角落,蹭了一身的泥巴。
傅璋茫然地看着慢慢靠近,又慢慢远去的马车。
曾经他们可以任意在背后践踏那车里金尊玉贵的人儿,如今,却连看她一眼都难。
“那是云裳郡主的马车。”
“是啊,真威武。”
“明天郡主就要去北境给梁家军送粮草了。”
“是啊,她把抱朴苑都卖了,卖的一百七十四万两银子,全部捐给边军。”
姚素衣耳朵里只听见“抱朴苑卖了,卖了一百七十四万两”,她这一会儿说不出什么滋味。
好似她的东西被人强行拿走,那人还不屑一顾,随意糟蹋了。
她忍不住恶狠狠地说:“卖那么多银子又如何,全部献给边军又如何?不得宠,把心挖出去也没人在意……”
傅璋这一刻,血液倒流。
满脑子里都是“云裳郡主去北境送粮草”。
去北境送粮草,和亲!!
“郡主,你不能去,千万别去,你不能去啊……”
他忽然发疯地追着马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