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客栈的柜台前,一盏老式煤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楚瑶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她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攥着块褪色的鹿皮,一遍遍擦拭那面巴掌大的青铜古镜。镜面早已蒙上一层浑浊的灰翳,边缘雕着半腐的饕餮纹,触手冰凉刺骨,仿佛刚从冰窖中取出。
窗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瓦檐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雾裹着阴面外滩特有的腐腥气渗入屋内。楚瑶的指尖在镜面上顿了顿——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层灰翳似乎比昨日更厚了些,连煤油灯的火光都透不进去。她蹙起眉,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小撮朱砂,混着唾沫在镜背画了道歪扭的符咒。这是掌柜教她的法子,说是能镇住镜中阴气。
符咒刚落笔,铜镜忽然剧烈震颤。楚瑶下意识要松手,镜框却像生了根似的黏在掌心。煤油灯的火苗倏地缩成绿豆大小,整间客栈陷入昏黑,只剩镜面泛起诡异的青芒。
“喀啦。”
镜中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楚瑶浑身僵冷,眼睁睁看着灰翳如潮水退去,露出白虎寨地宫的景象——潮湿的岩壁上爬满血藤,根系虬结处立着一具玄铁棺椁。棺盖半开,浓稠的黑血正从缝隙中汩汩渗出,顺着棺身蜿蜒成狰狞的符咒。一只枯槁的手从棺内探出,五指戴着鎏金护甲,指尖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楚瑶的呼吸凝在喉间。她认得那护甲,与夏九璃记忆中王妃殉葬时的装扮一模一样。
镜面忽地一晃,画面转向地宫穹顶。黑袍骷髅悬在半空,骨掌捏着半卷焦黄的纸页。纸页边缘燃起幽蓝的火,火星溅落处,穹顶岩壁竟浮出“绝地天通”四个血字。每道笔画都像活物般蠕动,字缝里渗出黏稠的黑液,滴滴答答砸在棺椁上。
“楚瑶!”
一声暴喝炸响。铜镜脱手坠地,青芒骤灭。楚瑶踉跄着扶住柜台,抬头正对上林琛拧紧的眉。他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左手缠着的绷带被血浸透,隐约透出皮下蠕动的金纹。
“你又乱动这破镜子!”林琛弯腰去捡铜镜,指尖刚触到镜框便触电般缩回。镜面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缝,裂缝中渗出缕缕黑气,缠着他的手腕往镜子里拽。
“松手!”诸葛青的破锣嗓子从楼梯口炸开。一道黄符擦着林琛耳畔飞过,贴在镜面上燃起金火。黑气尖啸着缩回镜中,铜镜“哐当”落地,裂痕已蔓延成蛛网。
客栈二楼的厢房内,煤油灯重新点亮。铜镜摆在方桌中央,裂缝间卡着几粒腥臭的黑血。夏九璃倚在窗边,苍白指尖捻着枚尸蜡丸,目光却死死钉在镜面上。她今日穿了件高领旗袍,领口扣到下巴,可颈侧隐约浮动的尸斑仍从布料边缘探出头来。
“地宫、王妃棺椁、绝地天通阵......”诸葛青蘸着朱砂在黄纸上疾书,字迹潦草如鬼画符,“守墓人这是要重启殉葬夜的局啊。”他忽然抬头瞪向楚瑶,“镜子里还看见什么?那老骷髅烧的是不是生死簿残页?”
楚瑶攥紧袖口,喉头发涩:“火是蓝色的,纸页边缘有金线绣的......”
“龙纹镶边,对不对?”夏九璃冷不丁开口。尸蜡丸在她掌心捏成碎末,簌簌落在窗台上,“千年前王妃被剜心时,守墓人手里捧的生死簿......就是这般模样。”
屋内死寂一瞬。林琛突然嗤笑出声:“所以呢?那玩意儿烧了就天下太平?”他举起缠满绷带的左手,金纹已爬到虎口,皮下像有无数蚂蚁啃噬,“这位大小姐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你们还有闲心猜谜?”
“砰!”
夏九璃的指甲扎进窗棂,木屑迸溅。她转身时旗袍下摆荡开血雾,眨眼间逼到林琛面前,赤瞳几乎贴上他的鼻尖:“再叫一声大小姐,我就把你的舌头泡进尸蜡坛。”
林琛不退反进,绷带下的金纹骤亮:“试试?看咱俩谁先......”
“都闭嘴!”云诗韵一脚踹开房门,碳化的左臂缠着浸血的纱布,掌心还跳动着未散的雷光,“阴面外滩的裂缝又扩了半丈,掌柜的荫尸阵最多撑到天亮。要内讧就滚出去喂煞鬼!”
诸葛青趁机打圆场,抖开刚画的符咒:“当务之急是白虎寨地宫。守墓人用生死簿残页做引,绝地天通阵一旦成型,地脉煞气会直接灌进活人阳世。”他指向铜镜裂缝,“这镜子映的是实时画面,说明地宫阵法还没完成——咱们还有机会掀了那棺材板!”
楚瑶忽然轻咳一声。众人转头时,她正将铜镜残片拼回原位,镜面赫然映出新的画面:地宫岩壁的血藤突然暴长,藤蔓缠住玄铁棺椁,将黑血吸吮殆尽。棺盖轰然掀飞,一具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尸缓缓坐起,面目竟与夏九璃有七分相似。
“哐当!”
夏九璃撞翻了茶几。她踉跄着扑到镜前,指尖触及镜面的刹那,整条手臂爆出青黑血管。镜中女尸忽然转头,空洞的眼眶对准夏九璃,腐烂的嘴唇一张一合——
“逃......不掉的......”
尸臭从镜中喷涌而出。夏九璃厉啸一声,利爪撕向镜面,却被林琛拦腰抱住。诸葛青甩出五张镇魂符贴在镜框,云诗韵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雷光顺着血雾灌入镜中。镜面炸开刺目白光,女尸影像扭曲溃散,最后一丝黑气缩回裂缝时,镜面“咔嚓”裂成两半。
夏九璃瘫坐在满地镜片中,旗袍领口不知何时扯开了,尸斑已蔓延到锁骨。她盯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忽然低笑出声:“难怪守墓人非要我的魂......原来那棺材里躺的,本就是我的尸身。”
林琛松开手,绷带下的金纹灼得掌心发烫:“放屁!你要是王妃转世,老子还是灶君下凡呢!”
“血藤噬尸,王妃复苏。”诸葛青捡起镜片,上面沾着星点黑血,“掌柜说过,白虎寨的血藤米要以活人血肉为引。现在看来,守墓人养的根本不是山神,是在用血藤重塑王妃的肉身!”他猛地揪住林琛的衣领,“必须毁了地宫,在阵法完成前烧了那具尸体!”
云诗韵的雷光在掌心聚成球状:“怎么去?阴面外滩被煞气封死,硬闯就是送死。”
“走水路。”沙哑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掌柜拎着盏白骨灯笼踱进屋,灯罩里跳动着幽绿的磷火,“白虎寨后山有条暗河,直通地宫祭坛。二十年前我运尸时走过——”
“你运的是王妃的尸?”夏九璃突兀打断。
掌柜的独眼眯成缝:“是又如何?当年守墓人开棺取心炼铜钱椒,剩下的尸身......总得有人收拾。”灯笼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平添几分鬼气,“丫头,你现在逃还来得及。等那具尸体吸够血藤,你的魂魄......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夏九璃缓缓起身,尸蜡丸的碎末从指缝漏下。她踩过满地镜片,旗袍下摆拖出血痕:“逃了百年,也够了。”
暴雨在寅时转成冰雹,砸得客栈瓦顶噼啪作响。楚瑶将铜镜残片收进铁盒时,发现内侧刻着一行小字:“窥天机者,偿阴债。”她想起镜中女尸翕动的嘴唇,寒意顺着脊梁爬上后颈。
二楼厢房传来争吵声。林琛坚持要连夜出发,诸葛青却要等雷符画完。云诗韵的碳化左臂又开始渗血,纱布换到第三卷才止住。夏九璃独自倚在廊柱下,指尖捻着枚铜钱椒,赤瞳倒映着漫天冰雹。
楚瑶抱着铁盒经过时,听见她低声呢喃:“若我变成那具尸体......记得用青火烧干净。”
丑时三刻,众人聚在后院。掌柜的白骨灯笼悬在船头,照亮一艘朽木渡船。船身爬满藤壶,舱底积着黑红的污垢,像是陈年血迹。林琛率先跳上船,金纹在昏暗中泛着微光。
渡船离岸时,楚瑶忽然冲上前,将铁盒塞进诸葛青怀里:“镜片......或许用得上。”
暗河湍急,渡船很快消失在雨幕中。楚瑶站在码头,直到灯笼的绿光彻底湮灭。她转身欲回客栈,却听见身后传来“咔嚓”轻响——
半块镜片从铁盒缝隙滑出,映出白虎寨地宫的最后一幕:女尸的指尖已生出血肉,正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