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杂乱的声音,耳孔里像塞了一张报纸,呼呼地打着,吹着。
今日的雪格外大,比往年任何一场都来得急,来得猛。
“他”使劲睁大眼睛,似乎这样就能辨别耳边的嗡鸣,但双目所能见的只有一片白,甚至连一个参照物也没有。
冰凌凌一片,糊了整个世界。
“他”好不容易听清半句词,却是
——去死。
……
去死,去死。
嗯?怎么还不死?
都这样了,真能忍,贱种。
“他”什么也没说,嘴角牵起一个很小很小的弧度
——这样都笑得出来?疯子。
别忘了,他现在可是个聋子,还当我们在帮他“治疗”,真是蠢货,到头来什么也不知道,还对我们感恩戴德,哈哈哈哈哈。
……
“他”是能忍,可她受不了了。
她开始大骂,嘶吼,尖叫,捶打。发了疯地,拼了命地。
一切好像都失了控,又好像没有。
“他”依然巍然不动,如一棵松树。
老天似是终于看不下去,回应了这位可怜人的请求。她被向外拉扯着,一刹那,她看见了不同于雪的颜色。
梅花开得真好啊,可惜只是零星几瓣,全散在风中,连它们完好的样子都不曾得见。
它们本该在树上的。
赏着那无边风月,候着那晏晏春日。
即便是这样,她也仍旧感到舒心,原来这个世界,是有颜色的。
天神啊,她终得以脱离那副躯壳,摆脱这看不到尽头的霜雪。
也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纠缠她多日的,“人”。
唐雅猛地自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摸向身上的衣裳,汗水很快沾了她一手。
太好了,不是血。
三十二次。
这是她第三十二次做这个梦,当那个人。
从前唐雅的梦总是很短,梦境也往往和现实中经历过的事物有关,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梦到从未见过的异世。
在梦里,人们不单单靠武魂来进行修炼,魂师与魂兽也不处在对立面。
在那个世界,分器,法,身,兽,文五道,即驭器炼丹,术文功法,炼体锻心,御兽通灵,至于文道,还在发展中。即使先天没有魂力,也可择一道进行修炼,武魂也仅仅只是辅助自身的工具,锦上添花而已。至于“他”在那个世界修的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是那个时代的弑影卫兵,辅佐历代君王。
弑影弑影,荡平世间一切黑暗。
明明除的是奸佞,却见不得光。明明身居高位,却无人侍奉。
自有印象起,“他”就被囚于高高的宫墙内,每日被派去一个地方杀人,杀完人又回到那窄小却又宽敞的宫院,供权贵子弟消遣。
所谓消遣,也不过各种折磨鞭挞,与死刑犯无异。
唐雅在那个世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重复着单调而乏味的生活。
这个梦太长太长,偶尔,她甚至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每一次的梦都一样,昨晚未执行完的任务,没杀净的人,会在第二天夜里继续。但又有不一样的地方,弑影军的人数每日都在减少。渐渐地,那宫院里的人从几百个缩减到几个。
“他”,就是其中一个被剩下的人。
还记得昨晚,“他”照例在执行任务,解决掉最后一个人,“他”正要打道回府。她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天色还未完全沉下去,若今夜那些人不来,自己就能睡个好觉。
“他”刚要迈开步子,同行的人突然发了疯,邪魂力四处逸散,紧紧将“他”缠起。
氧气在一点一点流逝……
终于要结束了吗,也好,她终于能结束这场荒诞的梦了。可为什么看着对面那张狰狞的脸,心会这么痛。
她清楚的感知到,不是她寄生的这幅躯体,而是她自己的心。
被痛苦麻痹的思绪清明了一瞬,那是…她的同伴啊,怎么会不痛?
即使是梦,即使是睁眼就消散的虚幻,可就是这短短的虚幻,这生不如死的一个月,是他们让她看到了这漫长夜色里唯一的一点光。
在她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第三夜,他们分给了她一点馒头。
仅仅是一小块,只是馒头边的一个小角,但对于即将成为饿殍的唐雅来说,它足以让她撑过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夜。
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来到这里不知几天,唐雅崩溃了几次,那些同伴就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几次。
可明明……他们都和她一样啊。
同样的不知所措,同样的无辜。
她是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她看得清,万人敬仰的弑影军,人人都想成为的弑影军,不过是披着正义的皮,为那些人做腌臜事的走狗!
不,他们连狗都不如。
起码狗是自愿的。
他们才是真正要被消灭的,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影。
唐雅受够了这盛世伪装下的残酷和血腥,而在无尽暗夜冒出的萤火是那么珍贵。
她,不想让仅剩的那一点微光就此熄灭。
这是她最后最后,尚未被磨灭的人性。
“他”好像说了什么,对面的人终于冷静下来。
她叹出一口气。
天神啊,万幸,他们终于可以一起回家了。
如果,那个地方可以被称作“家”的话……
这次,不再是“他”,她仿佛摆脱了那副身躯的桎梏,主动牵起了同伴的手。
回家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泥土有些许松动。
走吧,去黎明后看看吧。
走吧。
走吧……
……
……“走吧,不要回头。”
!
肩膀被人狠狠的推了一把,这一推,又把她推进了“他”的体内。
原来,都是错觉啊。
她一直没有脱离“他”,脱离这该死的壳子。
“他”还是回头了,或是他们一起。
暮色正沉时,地火撕开了春泥。
自己怎么就……
没有发现呢……
万只杜鹃挣开翅膀,红艳艳,撕开一片天。
她看见那具躯体在强光中分解,弹片削去下颌,他左耳的银坠还在晃,晃着晃着,就化为了铁水。
染血的犬齿抵在他下唇上,不怎么好看的笑刻进了“他”的瞳,也刻进了她的。
她听见“他”喊着什么,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喉咙也在烧。
所谓死亡不过是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形式的转变。
鹃羽溅下,当朱砂转暗为缁,与地泥混在一起,他便以另一种形态永远存于天地间,此后再无什么可以困住他。
天地之大,任他翱翔。
这便是唐雅的,上一次惊梦。
这不,折损了那些人为数不多的兵,今晚就“赎罪”来了。
唐雅揉着自己发胀的脑袋,世间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她在梦中尝遍了五情,却独独缺了喜和爱。
“小雅,你又做噩梦了?”江楠楠关切地问道。
她沉默地点点头,此时已经日上三竿,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她利索地收拾好着装,随便洗漱了一下就推开宿舍门。
“小雅,你这就要走了吗?”
唐雅回过头,笑了笑,“你昨天不是和我说姜学妹落了个东西在我这吗?我现在先给她送过去,可别让还她等久了。”
她向江楠楠告别后两手空空就直奔海神湖湖畔而去,唐雅不是傻子,她当然知道姜枣到底有没有落下东西。
噩梦是从遇到姜枣那一晚后开始,她自然会怀疑。她本打算找个时间和姜枣谈谈,没想到她自己找上门来了。
“唐雅姐。”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树荫下,那人望向她,眉眼弯弯。
脑海中的人影霎时与眼前人重叠。
有人一笑坐生春,有人一笑血溅尘。
她还记得茫茫白雪中那一眼,如松般的少年昂着头,胸膛几乎没了起伏,那眼底空的吓人,唯有满脸的血污才添了几分生气。
也是,在这片纯白世界里,也映不出什么神采了。
像是一只被抛弃的乱毛小兽,又像是这漫天的飞雪,孤零零飘荡在尘世。无所依,无所靠。
那双眼一眨不眨,他仿佛看着她,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唐雅明明很清楚,这是梦,他不可能看见的。但在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狠狠颤了一下。
悲,无穷无尽的悲。
还有,无边的恨。
唐雅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一个浑身都由悲和恨铸成的人。
它们塑造了他,却又摧毁着他。
她将醒时,梅雨在他身后下得正欢,有几片歇在他的肩头,与血混在一起。
她突然想到自己尚能抽身梦境,那……他呢?他知道身后的梅花吗?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有一种颜色么?
嗡——————
大脑忽地嗡鸣,面前鹤发灰瞳的少女与梦里的少年不断在她脑海闪烁拼凑,他们的发色和瞳色是那么相似。
沉寂在风雪中的眉眼和明媚在盛阳下的笑眼,染血的他,笑着的她。
一幕幕重叠,破碎,重组,又融合。
像,太像了。
唐雅只觉嗓子艰涩得紧,话语在喉头滚了又滚。姜枣也不急,就站在对面静静地等。
浪涛卷了又卷,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拍上了岸礁。
“……我来还东西。”
“呵……”
一声轻笑落在风里,它太轻太轻,轻到快被淹没在阵阵涛声下,以至于唐雅认为是自己在幻听。
“什么?”
“没什么。”她说,“唐雅姐,我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