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唐开元年间,西域商队带回一卷残破的楼兰羊皮书,辗转流入长安西市的胡商手中。书载:“幼泽之滨,有草名麻,茎如青铜,叶似松针,遇风不折,经寒不凋。昔者麻姑降于此,以玉簪划沙,其处即生此草,故又名‘姑簪草’。”时任太医院丞的苏敬见之,批注于《新修本草》手稿:“西域麻黄,辛温入肺,盖始于此。”——此说虽不见于正史,却在《沙州图经》《西州杂录》等地方史志中,留有蛛丝马迹。
第一回 黑风卷地泽畔生疠 昆莫焚香巫祝无策
(据《楼兰国志残卷》载:“昭帝元凤三年,秋,黑风连月,民多咳逆,喉中鸣如曳锯。”)
罗布泊在汉时称“蒲昌海”,彼时水域尚广,楼兰人环泽而居,筑城郭,种粟麦,日子如幼泽的水波般平缓。然那年秋分刚过,异变陡生。
先是日头被黄尘遮得只剩一团昏黄,继而黑风自西而来,卷着砾石打在城垣上,发出“噼啪”脆响,如万千鬼魅叩门。这风一连刮了四十九日,泽水浑浊如泥浆,岸边的芦苇半数枯死。更可怕的是,一种怪病悄然蔓延——起初是孩童夜里咳嗽,喉咙里像塞了团乱毛,咯咯作响;接着是壮年男子,晨起咳痰带血,胸闷得像被沙砾堵住;最后连部落里最健壮的猎手,也倒在帐篷里,喘得像破旧的风箱。
部落首领昆莫,是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常年披着沙狐皮坎肩,此刻却蹲在女儿阿月的毡房前,眉头拧成了绳。阿月才七岁,原是部落里最会唱牧歌的孩子,如今小脸憋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每喘一口气,瘦弱的胸膛就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巫祝在祭坛前跳了三夜的驱邪舞,龟甲烧裂了三十块,得出的谶语却始终含糊:“风为阳邪,犯我肺金,非人力可禳。”他燃的柏枝香明明灭灭,烟气被穿堂风卷着,竟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病”字。
族里最老的智者乌木爷爷,已经九十九岁,背驼得像座拱桥,却仍拄着枣木拐杖,挨家挨户查看病人。他发现一个规律:凡住在帐篷东侧、常被晨风吹到的人家,病得最重;而躲在崖壁背风处的几户,症状竟轻些。“《阴阳书》有云:‘肺属金,其位在西,风从西来,金受木克’,”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捻着胡须,“这风邪专找肺腑欺负,得寻个能克它的东西。”
一日清晨,乌木爷爷在泽畔采药,忽见一只沙狐被黑风呛得直打滚,咳得几乎断气。它挣扎着爬向一丛青绿色的草,啃了几口茎叶,不过片刻,竟摇着尾巴钻进了沙枣林,呼吸顺畅了许多。那草生得奇特:茎秆带棱,像被木匠削过,叶片细如松针,沾着晨露,在昏暗中透着点青光。
老人采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一股辛辣之气直冲脑门,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却奇异地觉得胸口不那么闷了。“辛者散也,温者通也,”他想起年轻时听行脚僧说过的医理,“这草生在风口,不怕风沙,说不定就是治这风咳的药!”
第二回 乌木试药初显神效 麻姑传说溯源灵根
(《太平广记·草木异闻》引《西域志》佚文:“楼兰有麻黄,其味辛烈,能治风咳。相传麻姑过此,遗其簪,化为草。”)
乌木爷爷把麻黄草拿回帐篷,用陶锅盛了泽水,架在火上煮。不多时,锅里冒出黄绿色的泡沫,一股浓烈的辛香弥漫开来,连隔壁帐篷的病人都探头:“乌木爷爷,您煮的什么?闻着心里敞亮多了!”
药熬好后,他先舀了半碗,吹凉了喝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额头就冒出细汗,原本滞涩的呼吸变得顺畅,连多年的老咳嗽都轻了。“果然是对症的药!”老人眼睛一亮,赶紧端着药碗去找阿月。
昆莫见他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脸立刻沉了下来:“乌木,这野草能乱吃?要是伤了阿月……”
“首领,”乌木爷爷把空碗递给他看,“我已试过,这草性烈,却能通肺气。您看,我这老骨头都觉得松快了。”他又指着窗外,“您瞧它生在风里,茎秆直,叶片硬,就是老天爷派来挡风沙的,定能治这风邪!”
阿月喘得说不出话,却懂事地伸出小手。药汁入口辛辣,她“哇”地一声想哭,却被乌木爷爷按住:“忍一忍,这是麻姑娘娘送来的灵草。”
“麻姑娘娘?”阿月含着药汁,含糊地问。
老人便讲起那代代相传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叫麻姑的仙女,穿着绣满灵芝的衣裳,骑着白鹤路过罗布泊。那时这里也是风沙肆虐,百姓苦不堪言。麻姑摘下头上的玉簪,在沙地上划了三道,说:“此草性烈,能御风邪,留与尔等护命。”说罢,玉簪化作三丛青草,扎根沙地,就是如今的麻黄。
“所以这草也叫‘姑簪草’,”乌木爷爷抚摸着阿月的头,“吃了它,娘娘就会护着你。”
说来也奇,半碗药下肚,阿月的喘息渐渐平稳,脸颊的潮红退了些,竟能小口喝水了。连服三日,她不仅能坐起来,还能跟着母亲去捡柴禾,只是声音还有点哑。“肺开窍于鼻,其华在毛,其充在皮,”乌木爷爷诊着她的脉,“脉不浮紧了,是风邪退了,只是津液伤了,得再煮点梨汤补补。”
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整个楼兰。昆莫在部落广场上立起块石碑,刻上“麻姑灵根”四个大字,又让乌木爷爷带着年轻人去采麻黄。老人却有规矩:只采茎秆,不挖根;每丛只采三成,留七成继续生长。“草木有灵,不可竭泽而渔,”他说,“要让麻姑娘娘留下的恩赐,世世代代护着我们。”
第三回 辨证施药初悟配伍 七情和合显见真章
(敦煌文书《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残卷载:“麻黄,味辛温,主中风伤寒头痛,温疟,发表出汗,去邪热气,止咳逆上气,除寒热,破症坚积聚。”)
麻黄治好了风咳,却也出了些新问题。有个叫巴图的猎手,喝了药后大汗不止,头晕眼花,差点从骆驼上摔下来。乌木爷爷一看就明白了:“你昨日刚猎了黄羊,出了一身汗,本就虚了,麻黄发汗太猛,把你的津液都泄没了。”他赶紧找来些甘草,煮了甜甜的汤给巴图喝,不多时,人就缓过来了。
“这就是‘七情’里的‘相使’,”老人对围过来的弟子们说,“麻黄像匹烈马,甘草就是缰绳,能制住它的性子。”他又指着另一种开紫花的草,“那是附子草,和麻黄是冤家,同煮会让人发疯,这叫‘相恶’,采的时候千万要分清楚。”
族里有个老妇人,咳喘了大半辈子,一到冬天就躺倒,痰像清水一样,怕冷得厉害。乌木爷爷摸摸她的脉,又看了看舌苔:“你这是寒饮积在肺里,光用麻黄不够,得加把火。”他让弟子采来些干姜,和麻黄一起煮。干姜辛辣如烈火,与麻黄的辛温相合,老妇人喝了药,浑身暖洋洋的,咳出好多稀痰,竟能坐起来晒太阳了。“这叫‘相须’,两味药搭着,劲儿更大,”老人笑着说,“就像两个勇士并肩作战。”
有个孩子得了“百日咳”,咳得直翻白眼,脸憋得发紫。乌木爷爷琢磨了半天,用麻黄配杏仁,又加了点蜂蜜。杏仁是苦的,能往下压气,正好中和麻黄往上散的性子;蜂蜜甜甜的,能润喉咙,防着两味药太燥。果然,三剂药下去,孩子的咳嗽就轻多了。
乌木爷爷把这些法子都记在桦树皮上:治风寒重症,麻黄配桂枝,取“麻黄汤”之意;治水肿咳喘,加茯苓,一宣一利;治老人小孩,加蜂蜜炒过,药性就缓了。这些桦树皮被当成宝贝,藏在羚羊皮袋里,成了楼兰最早的“药书”。
第四回 应时采收循道藏药 五运六气初窥真机
(《岁时广记》引《河西用药法》:“麻黄春采苗,夏采茎,秋采实,冬采根,各依其时,药性乃全。”)
罗布泊的四季,分得比刀割还清楚。乌木爷爷发现,麻黄在不同时候采,药性大不一样。
春分那天,他带着弟子去采嫩枝。此时阳气刚冒头,草芽带着股子新鲜劲儿,药味淡,劲儿也小。“这时候的麻黄,适合治刚受的小风邪,”老人边采边说,“就像给孩子用的药,得温和点。”他教弟子只掐顶端三寸,留下主茎,说这样来年还能长。
夏至过后,麻黄长得最壮,茎秆青中带紫,摸上去硬邦邦的。“这时候的麻黄,像壮年汉子,力气最大,”乌木爷爷指挥着众人收割,“治那些厉害的风寒,就得靠它。”采回来的茎秆,要在烈日下晒三天,晒得干透,用麻绳捆成束,吊在帐篷顶上通风。
秋分时节,麻黄结了籽,一串串像小芝麻。老人说:“这时候的全草,不光能平喘,还能收汗,适合那些汗多的病人。”他让妇女们把籽摘下来,和羊肉一起炖,说能补肺气。那年秋天,吃了麻黄籽炖肉的孩子,冬天果然少感冒。
到了冬至,乌木爷爷带着人挖麻黄根。“冬主藏,根里藏着一整年的精气,”他说,“这根能止汗,那些白天一动就出汗、夜里睡着也出汗的人,用它最管用。”挖出来的根要洗干净,埋在背风向阳的沙坑里,上面盖层羊毛毡,说这样能保住药性。
有一年,风特别大,刮得石头都能滚,族里好多人得了“风疹”,浑身痒得乱抓。乌木爷爷掐指一算:“今年是‘木运太过’,风气盛,肝木克肺金,得用夏至采的麻黄,配点防风、荆芥,才能压住这股邪风。”他还让人在辰时(早上七点到九点)煎药,说这时候肺经当令,药劲儿最容易进去。
又一年雨水多,夏天不热,好多人咳喘带痰,四肢浮肿。乌木爷爷说:“这是‘火运不及’,寒湿重,得用秋分的麻黄,加干姜、细辛,温化寒痰。”他还教大家在药里加点薏米,能祛湿。
部落里有个孕妇,怀了八个月,腿肿得像冬瓜,喘得厉害。弟子们不敢用麻黄,怕伤着胎。乌木爷爷却仔细诊了脉:“她这是胎气顶的,不是真邪,用点秋采的麻黄,配茯苓、白术,利水不伤胎。”果然,三剂药下去,肿消了,喘也轻了。
老人常对弟子说:“用药得看天、看地、看人。天有五运六气,地有寒热燥湿,人有老幼强弱,都得合着来,这才是‘天人合一’的道理。”
那年冬天,乌木爷爷无疾而终。临终前,他指着窗外的麻黄丛,对昆莫说:“这草是咱楼兰的根,要好好待它。将来不管到了哪,看到它,就像看到家……”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