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一、御药房的铜葫芦谜雾
雍正八年孟夏,太医院御药房的铜葫芦在晨光中泛着幽光,炉中炭火将将燃尽,残留的温热蒸腾着铜壶表面的水汽。院判吴谦身着藏青缎面官服,腰间的玉牌随呼吸轻晃,指尖拂过《神农本草经》泛黄的书页,目光停在“人参”条目上,案头的雅图斯笔记被晨风掀起一角,羊皮纸上的人参素描与拉丁文批注“Radix occidentalis”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宛如一道待解的谜题。
“啪!”太医院左院判陈修园拍案而起,震得架上药罐轻晃,青瓷药碾子滚落桌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朝太医院岂能用蛮夷之物?《本经》未载,必有妖异!”他腰间的犀角验药牌随动作轻响,雪白的山羊胡抖得簌簌,与李明道袖中《周易参同契》的竹简声形成微妙对抗。李明道垂眸凝视着铜葫芦,见昨日煎煮的人参汤仍在冒白气,宛如冬日晨雾,而案头西洋参切片渗出的水汽竟呈淡蓝色,在阳光下流转如幽泉,与铜壶的暖光相映成趣。
“诸位且看。”李明道取出两盏琉璃盏,左盏注入人参汤,右盏滴入西洋参汁液。但见白气腾起如柱,裹挟着人参的辛香,蓝雾蜿蜒如蛇,带着西洋参的甘凉,两气在半空相触,竟凝成太极图的雏形,白鱼眼处隐现“阳”字,蓝鱼眼处显“凉”字。吴谦瞳孔骤缩,手中的犀角笔杆“当啷”落地,这异象恰合《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却不知如何解释。陈修园脸色铁青,拂袖道:“幻术耳!安能作准?”
二、东西方的药性对垒
“西方属金,金气清凉。”李明道展开《周易》注疏,指尖划过“兑为泽,为西方,为清凉”的批注,袖口露出的青金石手串随动作轻响,“人参生于东方震位,得春木之气,故性温;西洋参产于西方兑位,禀秋金之精,故性凉。此乃‘东西异位,阴阳互藏’之理。”右院判王承德冷笑,手中的《雷公炮炙论》重重拍在桌上:“巧言令色!无经无典,何以为凭?太医院百年规矩,岂容洋人歪理破之?”
争论正酣时,值房太监匆匆来报:“长春宫宫女染病,咳血不止!”吴谦拂袖而起,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众人随至病榻前。但见宫女面如金纸,唇畔沾着血沫,咳出的痰中竟夹着冰晶——那血痰落地成冰,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光泽,此乃“燥火灼肺,血凝成冰”的危象。陈修园急欲开人参归脾汤,李明道突然跨前半步,blocking在药柜前:“不可!肺热若焚,人参如浇油!”
“那你说如何?”吴谦目光如炬,腰间玉带扣泛着冷光。李明道取出西洋参切片,其色淡黄如蜜,质地通透如琥珀,在烛火下竟有细密的金斑隐现:“愿以官职担保,用此参含服。”殿中空气凝固,唯有铜漏滴答之声。吴谦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宫女泛紫的唇色,挥手允之。李明道指尖微颤,却稳稳将参片放入宫女口中,触到其舌尖的灼热,心中暗祷:“愿雅图斯神父所言非虚。”
三、凉润入肺的生死赌局
子夜,长春宫烛影摇红,宫灯在廊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李明道守在床前,见宫女喉间痰鸣如锯,面色愈发青灰,突然想起雅图斯笔记中“西洋参液可化血冰”的记载。他取来玛瑙研钵,放入西洋参切片,注入三更时分采集的晨露,研磨间竟有蓝雾在钵中凝成冰晶蝴蝶,翅膀开合间,隐约可见“凉”字纹路,触之即化,化作晶莹浆液。
当冰晶浆液滑入宫女喉间,她忽然剧烈抽搐,李明道连忙按住其手腕,触手一片滚烫。少顷,宫女发出浑浊的咳嗽,竟吐出整块血冰,冰上布满细密的蓝色纹路,如参须缠绕。李明道细看,那纹路竟与人参素描中的根系别无二致,心中惊叹造物神奇。此后三日,李明道寸步不离,每日以西洋参煎水,调以蜂蜜,用竹管缓缓灌入宫女口中。
三日后,宫女已能倚枕饮粥。吴谦亲自诊脉,指下脉息由浮数转为和缓,如急流归入平潭,舌尖的芒刺消退,露出淡红舌质,唇角的血色也渐显正常。陈修园站在一旁,目光紧盯着案头剩余的西洋参切片,忽然开口:“若遇虚寒之证,此参当如何用?”李明道取来《太医院验方集》,翻至“气阴两虚”篇:“可与人参、白术同用,取‘阴中求阳’之意,如《内经》所言‘壮水之主,以制阳光’。”
四、血冰化露的天人之征
午间复诊时,宫女忽指窗外,声音虽弱却带着惊异:“快看!”但见前日咳出的血冰残片,在窗前西洋参切片蒸熏的雾气中竟化作露珠,坠落在青石板上,折射出七彩光晕,宛如微型虹霓。吴谦拾起露珠观之,见其中隐约有参须状纹路,在阳光下流转生光,想起李明道“金气融冰”之说,不禁长叹:“此乃天示灵验也!非人力所能为。”
太医院的药性之争终以实证告终。吴谦亲自在《太医院验方录》中补录:“西洋参,西方之金精也。其性凉而润,入肺经,能清肃燥火,止血生津。与人参同科而异性,如日月双辉,不可偏废。”陈修园亦在《本草质疑》中批注:“今见其效,始信东西异物,均堪济世,唯辨症为要。”字迹力透纸背,显见内心震动。
消息传入民间,《京城竹枝词》唱道:“西洋参片含玉喉,冰血化露润心忧。太医院里争新旧,却道阴阳各有由。”而长春宫的铜葫芦里,人参汤与西洋参汁从此并列,每日晨间共沸,白气蓝雾交织,竟成太医院独特的气象,恰似中医包容万象的胸怀,引得各宫太监宫女纷纷称奇。
五、保守派的暗地试探
陈修园回到私宅,在烛火下反复摩挲西洋参切片,忽而皱眉,忽而颔首。作为太医院保守派领袖,他始终无法释怀李明道的“奇谈怪论”,却又对宫女的愈症念念不忘。子夜时分,他取出珍藏的《本草经疏》,在“人参”条目旁写下批注:“西方之草,焉能匹东方之参?”墨迹未干,却又忍不住磨墨展纸,详细记录李明道治愈宫女的每个细节,笔下字迹力透纸背,似在与自己较劲。
三日后,陈修园故意在御药房安排“意外”:将西洋参切片混入人参药材中,命学徒煎药给患寒症的小太监。他躲在药房暗处,见小太监饮后并未出现畏寒加重,反而精神略振,脸色由青白转为淡红,心中震惊不已。然而表面仍不动声色,只在验药时“偶然”发现参片,怒斥学徒混淆药材,却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其性凉而不寒,佐人参竟能调和体虚有热者,怪哉!需再验之。”
此后月余,陈修园秘密用西洋参配伍不同药材,试治十余例病案:有阴虚发热者、有肺热津伤者、有气阴两虚者。当他发现一名久咳伤阴的官员在服用西洋参后,多年的晨起咯血竟愈,终于在某夜敲开李明道的房门,袖中藏着写满批注的验案笔记,声音微哑:“李大人,某愿就西洋参之性,再请教一二。”李明道见状,微笑着将他请入屋内,案头的西洋参盆栽在月光下轻轻摇曳,似在见证一段学术恩怨的和解。
六、民间的镜像效应
太医院的争论如涟漪扩散至民间,京城“同仁堂”药铺前,掌柜赵吉堂挂出猩红幌子,上书“西洋神参,润肺圣品”,引来一众好奇百姓。有秀才持雅图斯笔记的抄本质疑:“此乃番邦之物,安能信之?”赵吉堂不慌不忙,当场演示:取西洋参切片置银盘,滴入蜂蜜,片时竟有水珠渗出,沿着参片边缘滚落:“诸位请看,此乃‘化燥为润’之象!洋人虽异,药性却通。”
胡同里,卖梨膏糖的王老汉灵机一动,将西洋参磨粉掺入糖中,沿街叫卖“清凉润肺糖”,糖块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参粉细屑。一日,有位教书先生患喉痹,嗓音嘶哑月余,含化此糖后,竟在三日内逐渐清亮。此事经《京报》报道,西洋参一时间洛阳纸贵,连江南的茶商也推出“西洋参碧螺春”,茶盏中漂浮的参片与茶叶共舞,称“清肝火,养肺阴,洋人奇草,华夏妙用”。
然而争议亦起。城南药铺“济生堂”坚持不用洋药,掌柜钱守仁在门口张贴告示:“华夏自有参苓术草,何需舶来之物?妄用伤身,慎之慎之!”某日,一位痨病患者不听劝阻,自恃阴虚,私用西洋参,竟致腹泻不止,险些虚脱。钱守仁趁机宣扬:“阴虚可补,阳虚当禁,此理不明,妄用必危!”此事传回太医院,李明道叹息着对学徒道:“民间用药,更需辨明体质,否则反误病机。医道精深,岂在药之西东?”
七、药性哲学的终极对话
冬至日,太医院举办“岁末论药”,琉璃瓦顶的太医院大堂内,炭火熊熊,吴谦特邀西洋传教士汤执中参与。汤执中带来一具黄铜显微镜,镜片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光泽,他小心翼翼地夹起西洋参切片,示意众人围观:“诸位请看,此参之细胞中,密布透明晶体,吾西方谓之‘皂苷’,或与凉润之性相关。”李明道凑近观之,见晶体排列如冰晶,与人参的淀粉粒截然不同,心中暗叹“金气有形”。
陈修园则取出《太素脉法》,示意学徒为汤执中诊脉,指尖按在寸关尺上,沉吟道:“传教士脉息浮数,右寸尤甚,此为肺热之象,正宜西洋参清之。”汤执中闻言,欣然服下参片泡制的茶盏,片刻后抚掌笑道:“果然清凉,如圣劳伦斯河之冰泉!”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皆笑,气氛顿时缓和。
“西方以四体液论病,东方以阴阳五行辨证,看似不同,实则相通。”汤执中以拉丁语说道,李明道亲自翻译,声音朗朗,“西洋参之凉润,在西方属‘黏液质’平衡剂,在东方属‘金气’清肃剂,皆为调和人体失衡。”吴谦抚掌赞叹,命人取来太医院的铜葫芦,此刻人参汤与西洋参汁共沸,白气蓝雾竟凝成完整的太极图,悬浮半空久久不散,宛如天人共鉴。
是夜,李明道在《太医院志》中写下:“夫参者,天地之精也。东方之参,如日之升,温暖万物;西方之参,如月之恒,清凉九州。日月交替,阴阳相济,此乃天道,亦医道也。”窗外,初雪飘落,太医院后圃的西洋参苗在月光下舒展叶片,与东厢的人参植株遥相呼应,恰似天地间的一场无声对话,为这场持续数月的药性之争画上圆满句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