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书砚快马赶去时,楚江沿岸还在不停搜寻着。十多日过去了,谁都知道生还的希望渺茫,如今只盼着能找到尸骨,也算有个交代。
董书砚立在滩头,望着翻涌的江心,眸色晦暗莫名。
“含章!”一个洪钟般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
络腮胡汉子踩着碎石走近,灰褐色粗布短打被江风灌得猎猎作响。
蕫书砚闻声,立马回过身抱拳施礼,语气带着熟稔,“便辛苦兄长们了。”
汉子大掌重重拍上他肩头。董书砚被拍得踉跄半步。
“又给老子拽文,老子最烦这一套了。”
不等董书砚接话,他已挥臂招呼身后百十来个精壮汉子:“搜仔细些!”
汉子们跟着他纷纷跳进楚江,几个翻腾便没入汹涌浪涛里,顷刻间消失了踪迹。
蕫书砚伫立在岸边看了许久。
不对!
蕫书砚脸色骤变。
先前既已遭暗杀,为何还要弄得大张旗鼓的亲自押送?
姐夫想做什么?
念及此,蕫书砚翻身飞跨上马,扬鞭催马向郢州疾驰而去。
云鹤观的后罩房内,被传坠江身亡的宋怀谦,此刻正拨弄着墨玉扳指,漫不经心道:“徐大人还是不肯说吗?”
案几旁端坐的中年文士苦笑摇头:“世子还要问徐某多少回?徐某当真是一无所知。”
“你替他殚精竭虑的敛财,如今事机败露,他却派杀手来灭口。我是替大人不值啊。”宋怀谦悠悠说着。
中年文士正是郢州徐远山。
他一身青布长衫更衬得气质温雅,非但没有传闻中那般满身铜臭市侩气,眉宇间反倒透着一股饱读经史的清癯书卷气,与传言中的贪婪形象判若两人。
听闻宋怀谦的诛心之言也只是低垂了眉眼,无一丝怨怼之色,仿佛方才被提及的背叛与灭口都不值一提。
宋怀谦见他这般处变不惊的模样,眼低生出几分钦佩。
深陷囫囵仍能保持镇定自若如此,这徐远山倒也有些风骨。
“你不为自身考量,也不想想你的家室吗?听闻你事发当日,你母亲当场便哭厥了过去。”
徐远山声线依旧平静无波:“既曾享受过钟鸣鼎食的尊荣,便该要有承受覆巢之危的觉悟。”
“你倒也真狠得下心。”宋怀谦低笑,“我真的很好奇,他暴戾不仁,不孝不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做的?”
“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如今不过是成王败寇。”徐远山说罢起身长揖一礼,“世子若没有别的事,徐某便先告退了。”未等宋怀谦回应,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眼见徐远山走至门扉处,宋怀谦方才幽幽开口:“我在长乐山那边有一处庄子,叫长乐坞,不知徐大人可听过?”
徐远山步履微不可察地一顿,却未回头,依旧朝外走去。
宋怀谦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续道:“听管事说长乐山后有一处僻静的小宅子,里头只住着一个哑巴老婆子和一对寡母稚子。”
徐远山猛的回过身,素来平静的脸上带着温怒,“世子究竟想做什么?”
宋怀谦仿佛没看见他脸上的怒色,依旧不急不缓说道:“也是我那管事多事,好奇的查了查,发现那小儿倒是与令慈有些肖似,不知长乐山后那对寡母稚子,与令慈有何亲缘?”
宋怀谦轻叩着案几,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仿若当真只是好奇,等着他解答。
“世子何必明知故问?”徐远山怒气更甚,袍袖下的手骤然攥紧。
宋怀谦挑眉,语气里透着无辜,“徐大人为何动怒?”
徐远山深吸一口气,周身怒意退去后,长揖一礼才道:“瑜娘并不知道我是谁,也未从我这里获利,请世子念在稚子无辜,高抬贵手放过她们。”
“徐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宋怀谦的声线徒然转冷,“那些因私盐导致家破人亡的百姓不无辜?四年前被灭门的陆家不无辜?”
徐远山哑口无言。
“你如今家破人亡,他却依旧可以靠着你们这样的人,一次又一次的造下杀孽,那些枉死的人也不无辜吗?”
宋怀谦缓缓起身,走至徐远山面前。宋怀谦明明比徐远山还矮半个头,徐远山却觉得自己像被碾进了尘埃里。
“徐大人,这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宋怀谦的声线又恢复了平缓。
徐远山如今脑子里乱成一堆乱麻,要他背主,他做不到,但要他眼睁睁看着瑜娘和稚儿去死,他也做不到。
宋怀谦拍了拍他手臂,也不再紧逼,“徐大人好生想想吧!”说完便率先转身跨出门去。
宋怀谦一点也不担心他会逃跑。且不说眼前这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单是这云鹤观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影卫周密布防,便是插翅也难飞。
徐远山瘫坐在椅上,望着空荡的门框发怔。他也不知自己怎就活到了这步田地。
曾经年少念书时,心里念的是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呢?
是了,年少时家里并不宽裕,父母起早贪黑的辛苦才能让自己进了学堂。后来因有些许的天赋,又靠着本地富户周济,才得以从私塾读到州学......
那年春闱,他第一次来京,京都好大啊,宽敞平整的青石路,道路两旁铺子林立,绸缎庄的绫罗在风中轻轻摇摆,茶楼里传来一阵阵拍手喝彩......
熙熙攘攘的人潮谈笑声、货郎的吆喝声、车轮的轱辘声,一派热闹景象晃花了他的眼。
他想留在这里。
他要留在这里。
他寻了处便宜的客栈住下,这时赶来赴考的人已经很多了,都是各州府考上来的天之骄子。
当然,有他这种出身贫寒的,就有那钟鸣鼎食之家的。
从来有寒门对寒门,朱门对朱门。不止婚嫁讲究门当户对,便是日常交际亦是如此。
寒门学子瞧不上朱门学子的骄矜自负,朱门学子亦瞧不上寒门学子的穷酸拘谨。自然也有那不在乎门第的,终究是凤毛麟角。
既然分了派系,自然就免不了发生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