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丝绸薄被里探出一个人的手腕,虚虚软软搭着枕套的刺绣飞边,另一只大手很快包拢过来,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那小巧一颗的腕骨,感叹着怎么会有人连身上的一块小骨头都长得这么合他心意,不怪他轻易上瘾,紧接着全面沦陷。
真的很想赖床,想搂着怀中小人儿继续这么虚度一整天光阴,什么经济价值也不创造,就简简单单窝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很心满意足。虽然他曾经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傻逼的事儿,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这么干。
但可能他现在就是脑子有病吧,一种脑子里只装着叶早的疑难杂症,连专家来了都只会束手无策。十年前打打杀杀的自己想也不敢想,这辈子还能捡着这么香香软软知他冷热的一个宝。
“叶早,起床。”可惜今天有着实在推不掉的外出行程,不光是他,就连叶早想多睡会儿也不行。
小姑娘“唔”得一声,依稀记得周一有重要安排,倒也不是不想起,而是浑身实在没力气。
“噢对了,我老婆昨晚辛苦了。”耳边落下男人匪气十足的一笑,慵懒餍足的嗓音里满是食髓知味,叶早几乎全身都因为害羞染上了粉红色。随后被人抱起来,在对方帮助下洗澡。
不是她乐意当个无能小草包,而是她实在精力不济。自己何止是昨晚辛苦,是连续这两天都体力耗尽。
早知道才不说什么试着爱你,就说有尝试喜欢他一点就好,程度轻点儿,还不至于让他这么疯。这波是自己把自己给害了。
被套上某大牌成身的国风烫金提花裙,很富丽华贵的款,在小姑娘身上却是另一种味道,那种浮华气被充沛的灵气冲淡,娇俏可人没有倨傲骄矜的感觉。
见阎钊进衣帽间里又精挑细选一番,随后拎了条新中式的黑色洒金领带出来。“帮我系上。”
“我不太会。”叶早小声说。然后就被男人握着手背,他手把手教她系成一个温莎结,不算成功,有点歪,阎钊却没有要拆开重打一个的意思,继续弯腰给她穿鞋,穿完把人一捞,行云流水的出门。
快要到公司门口了,叶早手里的三明治还剩大半个,她磨磨蹭蹭不好好吃,早上起来人本来就没胃口。可是在平板上审阅邮件的男人投来一记眼神,接过三明治递到她嘴边:“你这小身板还不抓紧补足营养。早餐要吃光。”
她以前也经常不吃早饭,或者只胡乱吃两三口,但阎钊就很严格,明明他自己的生活习惯也没优秀到哪里去。因为她分明看到左维在悄悄腹诽:[说人家时一套一套的,自己不也是经常工作忘我,不吃饭虐待自己的胃。]
就是就是!总之叶早还是不适应别人对她面面俱到的监管,真的觉得他太强势太霸道。
“你是我老公,又不是我监护人。”她成年了,她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男人浓睫颤动的幅度几若不可见,似乎周末被喊了一声又一声老公,防御力已经大大提升,简单来说就是不好对付了。
“这两个冲突吗?”阎钊笑容游刃有余:“我可以都是。”
[叶早的老公。]
[叶早监护人。]
[叶早是我的。]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车子缓缓停靠在路边,已经到了,男人却不紧不慢的,简直一点儿都不着急,手上稍用力就将三明治捏扁,再重新把防油纸揭下来:“等你吃完我们再下车。”
他真是捏准她的命脉了,就算有心在男人面前硬气一回,她也不好意思让那么多人在外面苦等啊。
于是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叶早被男人虚扶着腰从蓝白配色定制款幻影车上下来,集团高管们早就见识过阎钊对这个小姑娘有多宠着护着了,然而男人抬手特别体贴的擦去女孩唇边一点点面包渣的画面,还是叫一众人看直了眼。
好家伙,这跟看特效片似得,好魔幻呀。更有甚者被这一幕重重灼伤了眼。尤其当司衍细看之下,发现叶早的裙子跟阎钊的领带交相呼应,是情侣装。谦谦君子面具明显出现裂痕。
这时一辆丰田埃尔法登场,大股东苏雄担任司机,绕到后车厢跟他亲姐姐苏毓晴一起将行走不便的阎天野搀扶下车,放到轮椅上面。这一家的亮相低调太多,而且三人脸上挂着如出一辙温和具有亲和力的笑。
叶早顿时特别理解了为什么普罗大众叫嚷着阎钊是吸血鬼,该被吊死在路灯上的资本家,却愿意与同样出入豪宅吃穿不菲的阎天野跟苏毓晴母子俩共情。
一个是出身不正还不低调的私生子,一个是极具修养朴素亲民的真少爷,真少爷因为体弱多病而被私生子鸠占鹊巢,天……这对比都不能说是惨烈,她仿佛就看到阎钊脑袋上飘着比斗还大的俩字儿:该死!
这些年他声名狼藉,老百姓恨不能将他脊梁骨踩碎碾烂!苍天无眼,才让这种人活着而且得权得势!甚至连叶早都曾经这样以为。但这么久朝夕相处下来,她发现阎钊一不是所有的权势都是大风刮来的,二不是寡情寡义真的待人很冷血。
集团上下如此多人谁是栋梁谁是蠹虫他一清二楚。除虫除害骂名他背了,好处大家伙儿分。连最底层农民工的利益他都考虑在内,尽心竭力安排。这些是很多能坐上他那个位置的人所无法想到的。因为阎钊是真正在泥潭里摸爬滚打过,吃过数不尽的苦,他才会明白民生里什么真正重要。
阎钊是不对清白之人动手的。阎钊的问题只是在于,他对有罪之人实在太狠,狠得让人恐惧他,敌对他,容不下他。
而也许是复杂的家庭关系与成长环境所导致,他不是喜欢装模作样,说好听话,给自己脸上贴金为自己辩解什么的人。
那个被生父遗弃在三不管地带,靠拳头打出一片天,被死亡如影随形相伴的少年,早就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尤其是爱恨难过孤独这种让人会变脆弱的感情。
被阎钊发现自己盯着他看,男人先是愉悦而纵容的笑笑,接着好像发了什么,眉心聚拢:“惨兮兮的人都在那边,你怎么拿看可怜人的眼神看我?”一脸你搞错同情对象了吧。
叶早却摇头:“苏毓晴跟阎天野是很惨,但不是你害的。你不是加害者,你也同样是受害者。”
“我这个受害者。”阎钊自嘲笑笑,感受到来自不远处怨念十足的一抹注视,迎上对方,不甚在意的表情,不过倒回忆起有趣的事,因此改了口:“我这个野种。反正我不是一下子翻身当主人了吗?”阎家老宅他不住,但阎家没哪个人说话能比他更算数。这就够了。
不,不是这样的。
叶早想了想,眨着乌黑明亮的眼珠,里面太过干净,就藏不住任何心事,那束心疼也太明显:“我听人说过,从京城到瑞畹有三千多公里,飞机票的价格差不多是一千。所以阎伯伯从京城到瑞畹,花了有一千。你从瑞畹到京城呢?花了十七年。”
叶早想到,万一在这之前,阎钊就死在瑞畹了——这根本也是大概率的事情吧,那么不爱他的母亲也不怎么会为他哭泣,遗弃他的父亲都得不到消息为他悲伤,自己更不会认识他,都没有机会为他掉眼泪。叶早就觉得好难过。
她以前总念着阎智琛对她天大的恩情,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自己应该最没资格说什么了。但她现在真的很想大声质问阎伯伯他老人家,你是阎钊的亲爸吗!你怎么能这样!万一阎钊的拳头没那么硬,坚持不到你来找他怎么办!就算坚持到了,那些日子也非常难熬吧!为什么要出轨,为什么包养情人,明明已经很对不起两个女人了,又为什么闹出人命,而且还对这个孩子的人生浑不负责!
“……我老婆这么会说?幸好不识字,不然还得了,追你要从法国开始排队了。”阎钊很不正经回她一句,眉心早已放松,眼底的冰川也融化成很深沉的暗河。
“虽然我想说我并不喜欢被人用可怜跟同情的眼神盯着。但你能这么想,说明你已经开始站在我的角度了。”
而以前她更多是偏向阎智琛。没办法老狐狸更早认识她,人都是先入为主的,又有细心关照,虽然全是虚与委蛇,但足够把她骗得团团转了。
这时一辆怀旧款保时捷停在幻影与埃尔法之间,然后一名同车一样饱经洗礼的沧桑老人出现。
阎智琛在大儿媳的搀扶下才勉力下车,鞋子落到地面上还是很明显踉跄了下,叶早这才发现老爷子原本完好的那一条腿,竟不知为何打上了恐怖的医用钢钉!
阎智琛脸上起初是惊慌,然后便是浓浓的难堪,当对上叶早无比震惊的眼神,他神情却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苛责谁怨怼谁以及要告什么状的样子,甚至满是宽慰,仿佛在告诉她,我不打紧。“早早啊。”然而往前一走,就倒抽口凉气。
阎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