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口渴了吧!来喝点水吧!”
苏婉将缺口的粗陶碗,递到李凡面前。
碗底沉着几片晒干了的苦菜叶。
她脸上带着微笑,无意识地舔了下龟裂的嘴唇。
一切尽收眼底的李凡,摇了摇头:“你先喝!”
村口的歪脖子槐树下。
“四百五十一,四百...”
里正清点着人数,毒辣日头将他的身影,榨成巴掌大的黑团。
像块黑斑一样,贴在龟裂的黄土上。
李凡眯起眼睛,心中思量。
要是这样不下雨,也不知道最后还剩少人!
远处地平线,蒸腾着扭曲的热浪。
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焚烧这片土地。
“李凡!”
里正拄着枣木拐杖走来,麻鞋底扬起细碎的尘土。
他腰间新配的铜锣,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要是有什么困难的事,你可以和我提出来!”
李凡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强弩。
这把通体漆黑的利器,弩弦用老牛筋反复鞣制而成。
今早他试射,三十步外,能轻易洞穿两层牛皮。
“多谢里正照拂!”
李凡抱拳行礼。
不管需不需要,客套话还是要说的!
里正眼角的余光,不断扫向李凡背后的弩机。
这弩看着就不一般,要是我能有一把,这一路上的安全,就能有保证了!
李凡不着痕迹地将强弩,往身后藏了藏!
里正讪笑了两声后,转身离开了。
大丫将里正的行为尽收眼底,拽了拽李凡的衣角:
“爹,里正为什么,只对咱们家这么好?”
二丫不等李凡回答,就抢着说道。
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得惊人。
“爹爹的箭法厉害,里正需要厉害的人!
这世道,能有拳脚功夫,比会说话的嘴金贵!”
李凡眼中闪过惊讶,心中暗自称奇。
这真是个早慧的孩子,聪慧远超同龄人。
至于里正的眼神,则是让他脊背发凉,同时心中也有不安。
善意分明是投资,而任何投资,都会得到更大的回报!
咚咚咚!
“集合!”
铜锣声突然炸响。
八百多人的队伍,像条垂死的巨蟒,缓慢蠕动起来。
吱呀!
李凡扶着咯咯作响的独轮车辕,带着妻女排在队伍中段。
车上堆着破棉被,和半袋麸皮。
最底下藏着糙米,他直接用油布包裹住。
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
“李凡!你居然没死?”
尖利的声音刺破热浪。
李凡转头,不高兴地皱眉。
一个三角眼的中年男人,带着个青年拦在车前。
苏婉瞬间绷直了脊背,像只护崽的母猫,挡在了孩子们前面。
“二叔!”
李凡从记忆中翻找一番,才记起这是原主的二叔李昭。
而跟在李昭身后的,则是他的儿子李富。
李昭的目光黏在强弩上,双眼冒光。
伸手来抓弓弦,指甲盖里嵌着,不知何年的饭痂!
“听说你捡着宝贝了?借二叔使两天。”
“滚!”
李凡侧身闪避,顺势用肩膀,将对方撞了个趔趄!
强弩平举,三棱箭镞,距离李昭的咽喉三寸处停下!
“哎呦!”
李昭狼狈地瘫坐在地上,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只能铁青着一张脸,气愤的怒喝。
“反了你了!我可是你亲二叔!”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倒吸凉气。
“没想到李凡这废物,竟然连他二叔都敢打!”
李凡不在意周围人的议论,双眼盯着李昭,声音比箭镞还冷!
“再敢打它的主意,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它的威力。”
李富悄悄摸向腰后的柴刀,举刀向里凡面门砍去!
李凡立即将弩机微微偏转,对准李富。
“堂弟要是想试试这弩箭,那种穿喉的滋味,尽管动手!”
“里正来了!这下更热闹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小路。
里正带着两个青壮走过来。
咚!
他将枣木拐杖重重顿地,目光在弩箭和柴刀之间转了转。
“住手!要见血等出了村随你们,现在都给我收起来!”
呸!
李昭啐了口唾沫,踉跄着站起来,不甘心地拽着儿子钻进人群。
李凡缓缓放下弩强。
三个女孩都瞪大眼睛望着李凡。
三丫枯草般的细胳膊,突然箍住李凡的胫骨。
“爹爹好厉害!”
四岁的小丫头,头发枯黄得像秋草,眼里却闪着星星。
“以前你爹可没这胆子!
去年他二叔来咱家,抢走了最后一袋麦种!
你爹蹲在田埂上,可是一直哭到了天黑呢!”
苏婉一脸苦笑,慢慢地整理板车上的绳索。
李凡臊着脸夺过麻绳,快速地打成结。
如今的他,要做的就是把从前那个懦弱原主,所有枷锁都斩断!
谁敢动他的妻女,他就让谁见血!
队伍终于蠕动起来,前方是蜿蜒的人流。
二丫盯着路边的东西,眼中露出恐惧。
李凡顺着女儿视线看过后,立马伸手捂住二女儿的眼。
“别看!”
那是一具蜷缩的童尸,躺在沟渠里。
几只绿头苍蝇,正在空洞的眼窝中觅食!
李墨兰扒开脸上的大掌,颤声问道。
“爹爹,我们真的能走到南方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沉进胃里。
“会的!”
李凡抬头远眺,眼中是坚定的光芒。
赤地千里的景象,令人窒息。
龟裂的田野,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偶尔可见的树木,都被剥光了皮,露出森白的树干。
焦土蒸腾着,尸臊与枯败的死亡气息。
一个妇人用石片刮削树皮。
她的手腕很细,都能看清骨头的轮廓。
正午时分,队伍拐进一片枯树林休息。
李凡卸下车辕休息,后方的争吵声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五个外村流民,将铁柱家的板车团团围住。
为首的疤脸汉子,更是翻找起车上的包袱。
“求求你们!就这点观音土了!
求你们高抬贵手,给我们一家点活路吧!”
铁柱的老娘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李凡摸出强弩,准备上前。
二丫眼尖地拉住李凡的衣角,然后踮起脚凑到耳边。
“爹爹你看,左边树丛里还有人!”
李凡瞳孔骤缩,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
还真是大意了,幸好有二丫头提醒。
同一时间,灌木丛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都住手!”
里正前来阻止。
许多青壮的村民,都提着农具跑来。
“真他妈晦气!”
流民们骂骂咧咧的,不甘心地离开了。
为首的疤脸汉子离开前,阴毒的目光在李凡,和铁柱身上转了好几圈。
“当家的,水不多了,省着点喝!”
苏婉递来半碗浑浊的水。
三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神秘兮兮地展开给李凡。
里面是几根晒干的野苋菜,她骄傲地宣布道。
“这是我昨天跟二姐挖的,给爹爹吃吧!”
李凡鼻子发酸。
他掰开菜根分给妻女,自己却嚼着苦涩的茎叶。
树荫下,大丫拿着草茎,给三丫编蚱蜢。
二丫一直盯着远处的山脊线,小眉头一直紧皱着。
山脊上,似乎有几个黑影在移动!
“是狼群!它们肯定是在等天黑!”小丫头一拍脑门,终于下出了定论。
李凡握紧强弩。
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大依仗了。
他摸了摸二丫的脑袋,问道:“怕吗?”
二丫摇摇头,发梢扫过李凡长满老茧的手掌。
“不怕,因为有爹爹在!”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但爹爹要小心肖家那几兄弟,还有...二爷爷家的人!”
李凡若有所思地将女孩抱紧。
咚咚咚!
铜锣声再次响起!
李凡系紧板车绳索。
铁柱偷偷往李凡的包袱里,塞了块黑乎乎的东西。
李凡看得清楚,那是半块树皮饼。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血色的残阳,把佝偻人影,抻成细长的鬼魅。
八百多个活死人,拖着溃烂的脚板,往南蠕动。
李凡眯眼望去,龟裂的黄土路,在热浪里扭曲成黄泉道。
他握紧强弩的握把,轻声安慰自己。
“一定能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