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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鹰之双翼的隐喻

双蛇噬梦

黄海的怒涛裹挟着咸腥的风,如同一头咆哮的巨兽,疯狂拍打着礁石,将细碎的浪花甩向金陵城古老斑驳的城墙。咸涩的海水顺着墙砖的缝隙渗入,在青砖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仿佛岁月刻下的伤痕。裴惊云站在火器局的锻造台前,残肢上的铁钩紧紧攥着那把精钢雕刻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刀尖上还残留着未拭去的铜屑,在烛光下泛着暗红,像是凝固的血。

十二门折叠铳整齐地陈列在工坊深处,宛如十二尊沉默的战神。阴阳交错的膛线在摇曳的烛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光,宛如蛰伏的双头蛇,冰冷而危险。每当有风吹过,折叠铳的铰链便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巨兽沉睡时的呼吸,令人不寒而栗。

\"裴指挥,最后一门折叠铳的校准完成了!\"苏小蛮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扎着利落的马尾辫,衣襟上沾满了油墨和铁锈,手中的磁石校准器泛着幽幽的蓝光。这个年轻的女子,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总能在复杂的角度计算中找到完美的平衡点。

裴惊云转过身,看着苏小蛮眼中闪烁的兴奋光芒,心中却莫名涌起一丝不安。祖父留下的《火龙经》残稿中,\"火器乃凶器,慎用之\"的朱砂批注在脑海中不断浮现。但很快,这份不安就被对技术突破的渴望所掩盖。他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将东方的火器术与西方的精密机械结合,打造出这前所未有的折叠铳,怎能因为一丝疑虑就停下脚步?

\"岛津先生那边的锻造进度如何?\"裴惊云问道,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泛着冷光的折叠铳。

\"和钢打造的铰链已经全部完成,\"苏小蛮翻开手中的羊皮纸,\"岛津师傅说,经过七十二道折叠锻打,这些铰链足以承受千钧之力。\"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修士带来的威尼斯分度规显示,阴阳膛线的应力分布还是有些不均,我担心在连续发射时会出现问题。\"

裴惊云皱起眉头,铁钩无意识地敲击着锻造台,发出清脆的声响。\"继续调试,\"他沉声道,\"我们不能有任何疏漏。倭寇的安宅船日益猖獗,这些折叠铳是我们守护海疆的希望。\"

就在这时,工坊的木门突然被撞开,浑身湿透的弗朗西斯科修士裹挟着风雨冲了进来。他胸前的十字架银链还在往下滴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裴!我从澳门得到了新的消息,\"修士激动地说,\"葡萄牙人正在改良佛郎机炮,我们必须加快进度!\"

裴惊云的铁钩重重砸在地面,溅起一片火星。\"修士,我们的折叠铳已经足够强大,\"他说,\"现在需要的是稳定和安全,而不是盲目追求更强的威力。\"

\"不!\"修士几乎是喊了出来,\"你难道忘了那些被倭寇残害的百姓?我们的技术可以拯救更多人,只要再进一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裴惊云冰冷的眼神。

工坊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唯有黄海的浪涛声从窗外传来,愈发汹涌。裴惊云转身走向折叠铳,铁钩轻轻抚过那些阴阳交错的膛线。他想起三年前,修士带着威尼斯分度规和伽利略温度计闯进工坊的那个雨夜,那时他们满怀壮志,坚信技术可以改变一切。可如今,看着这些散发着危险光芒的兵器,他突然感到一丝迷茫。

\"苏姑娘,\"裴惊云开口道,\"再做一次全面检测,特别是膛线的应力分布。\"他顿了顿,又看向修士,\"修士,或许我们真的该停下来,重新审视我们的方向。\"

然而,裴惊云没有想到,他们已经没有时间重新审视。三天后的深夜,当第一门折叠铳在实战中炸膛,炽热的金属碎片如雨点般飞溅,将炮手炸得血肉模糊时;当那些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兵器,在战场上变成吞噬生命的恶魔时,裴惊云才真正明白,祖父的警告、苏小蛮的担忧、自己内心的不安,都不是没有道理。

而那些在烛光下流转着幽蓝光芒的阴阳膛线,那宛如双头蛇的折叠铳,终究还是露出了它们狰狞的獠牙,将裴惊云的理想和信念,撕成了碎片。此刻,黄海的怒涛依旧拍打着礁石,而火器局内,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硝烟的味道。

刻痕里的修罗场

金陵城的暑气在工坊里蒸腾,裴惊云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粗布短打的褶皱里结出白花花的盐霜。他的铁钩卡着精钢雕刻刀,刀锋悬在半空中,像凝固的闪电。远处传来岛津隼人雀跃的呼喊:\"裴桑,新一批折叠铳已调试完毕!\"

年轻锻冶师的身影撞破蒸腾的热浪闯入视野,月山锻冶刀鞘上跳跃的火星还未熄灭,鲛鱼皮刀鞘被汗水浸得发亮。他身后,安德烈修士正将威尼斯分度规卡在折叠铳的扭矩轴上,镜片后的眼睛随着齿轮转动而微微颤动:\"膛线的螺旋角度误差已控制在0.01度以内,这次绝对......\"

裴惊云的铁钩突然重重砸在淬火槽边缘,飞溅的水花浇灭了锻炉边的烛火。飞溅的水珠落在他胸前狰狞的盐蚀疤痕上,那是半年前折叠铳早爆留下的印记,此刻在暮色中泛着青白。刀刃上交错的刻痕在他掌心硌出深痕——每一道都对应着一门折叠铳的诞生,而那些冰冷的金属造物,早已在沿海战场留下累累白骨。

\"裴桑?\"岛津隼人的兴奋陡然冻结。他顺着裴惊云的目光望去,看见淬火槽里漂浮的碎发——那是三日前被折叠铳炸飞的年轻学徒遗物。当时飞溅的青铜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在少年尚未褪去稚气的脸上留下永恒的伤痕。

安德烈修士的分度规当啷坠地,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回响。他突然想起昨夜在秦淮河畔看见的场景:破碎的渔船漂浮在血色的水面,母亲抱着被螺旋气浪绞碎的孩童尸体,哀嚎声穿透了整个金陵城的夜空。而那些致命的气浪,正来自他们呕心沥血打造的折叠铳。

\"你们听。\"裴惊云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工坊外,更夫敲着梆子路过,梆子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隐隐哭声,顺着窗棂的缝隙钻进来。\"这些日子,我总在刻刀声里听见苏姑娘的话。\"他的铁钩无意识地摩挲着淬火槽边缘,那里还留着苏小蛮用磁石校准器敲击的凹痕,\"她说精度是火器的魂,可我们铸出了魂,却丢了人心。\"

岛津隼人的月山锻冶刀突然发出嗡鸣。少年想起叔父岛津铁舟临终前的模样——老人将硫磺胶泥配方塞进他手中,自己却与燃烧的装甲船融为一体,精钢与血肉熔铸成永恒的雕塑。此刻,他腰间的家传佩刀似乎也在悲鸣,为那些被技术之焰吞噬的生命。

\"修士,你说上帝会原谅我们吗?\"裴惊云突然转向安德烈。年轻传教士的手指还停留在分度规的齿轮上,那上面沾着的油渍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他想起弗朗西斯科修士在牢房里咳血的模样,胸前的十字架被鲜血染成暗红:\"我们教会你们折叠金属,却折叠了上帝的仁爱......\"

淬火槽里的水面突然剧烈震颤,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裴惊云举起雕刻刀,刀刃映出工坊内十二门崭新的折叠铳。阴阳膛线在暮色中流转着幽蓝的光,宛如十二条蛰伏的毒蛇。铁钩突然发力,刀刃狠狠劈向工作台,木屑纷飞中,他嘶吼道:\"够了!这些刻痕里浸着的不是荣耀,是亡魂!\"

安德烈修士踉跄着扶住桌案,威尼斯分度规在他怀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岛津隼人握紧月山锻冶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们终于看清,那些被视作骄傲的精密刻度,那些引以为豪的技术突破,早已在血泊中扭曲成魔鬼的纹路。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裴惊云的铁钩挑起燃烧的烛芯,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苏小蛮在火光中微笑,岛津铁舟挥舞着锻锤,弗朗西斯科修士转动着分度规——这些记忆碎片与眼前泛着冷光的折叠铳重叠,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当第一滴雨水落在雕刻刀上,他知道,是时候让这些刻满杀戮的刀刃,在烈火中获得新生了。

螺旋绞杀录

金陵城的秋夜被浓雾笼罩,裴惊云站在了望塔上,铁钩深深嵌进潮湿的木栏。三海里外,一艘倭寇的安宅船正在螺旋气浪中扭曲崩解,破碎的甲板如同被巨蟒绞碎的猎物,在海面上漂浮。他握紧腰间的折叠铳,金属表面的阴阳膛线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那是三年前技术革命留下的烙印。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弗朗西斯科修士浑身湿透地撞开火器局的大门,胸前的十字架银链还在往下滴水。\"裴,看看这个!\"修士展开用油布包裹的威尼斯分度规,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折叠金属技术能让火器拥有移动的堡垒!\"当时的裴惊云年轻气盛,祖父留下的《火龙经》残稿在案头泛着陈旧的光泽,他坚信这场技术融合将成为守护大明海疆的利刃。

工坊内的炉火昼夜不熄。苏小蛮将磁石校准器与分度规反复拼接,马尾辫上的耐热绳沾满了墨渍:\"阴阳相生相克,当东方的螺旋之道遇上威尼斯的精密力学......\"她的笔尖在羊皮纸上飞速划过,\"裴大哥,你看这个角度!\"岛津铁舟抡起月山锻冶刀,火星溅在他布满伤疤的脸上:\"和钢锻造的折叠铰链,能让火器收放自如!\"而弗朗西斯科修士则不断调整着伽利略温度计,红色液柱在玻璃管中上下跳动,记录着每一次锻造的温度。

第一支折叠铳试射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当裴惊云转动铰链,金属发出的嗡鸣竟与失传的《广陵散》开篇如出一辙。火绳点燃的瞬间,螺旋气浪如银龙出海,三海里外的靶船被直接洞穿,木屑纷飞中,众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这是改变战争规则的神器!\"裴惊云握着仍在发烫的炮管,眼中满是自豪。

然而,战争的齿轮一旦转动,便再难停下。随着折叠铳大规模投入战场,倭寇的战船成了燃烧的残骸,但沿海的渔村也未能幸免。失控的螺旋气浪如同脱缰的猛兽,将无辜百姓的房屋绞成碎片。裴惊云记得那个血色黎明——台州湾的海滩上,七具孩童的尸体被气浪绞得面目全非,幸存者抱着焦黑的婴儿,跪在燃烧的木屋前诅咒。

\"裴指挥,王百户余孽窃取了折叠铳的技术!\"安德烈修士的禀报让局势雪上加霜。裴惊云望着战报上触目惊心的数字,想起苏小蛮被残忍杀害时的场景——她手中还紧紧攥着半块磁石校准器,马尾辫散落在冰冷的地面。岛津铁舟为保护装甲船设计图,与敌人同归于尽,燃烧的船体在黄海中化作巨大的火球。而弗朗西斯科修士,那个带来技术的传教士,最终因教会的追捕葬身海底,临终前仍在忏悔:\"我们教会你们折叠金属,却折叠了上帝的仁爱......\"

浓雾渐渐散去,晨光刺破云层。裴惊云低头看着手中的折叠铳,阴阳膛线依旧精密,铰链转动依旧顺滑,但那曾经让他骄傲的\"鹰之双翼\",如今却成了缠绕在心头的锁链。他想起《火龙经》中被朱砂圈起的警示:\"利器出世,必有劫数。\"当时的自己太过自负,以为技术的进步必然带来和平,却忘了再强大的兵器,若失去人心的制衡,都将沦为嗜血的怪物。

\"大人,倭寇的船队又进犯了!\"士兵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裴惊云望向远方,海面上,敌军的旗帜正在晨光中飘扬。他握紧铁钩,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回到工坊后,他将所有的折叠铳图纸付之一炬,看着那些凝聚着无数心血的设计在火中卷曲成灰。

\"从此大明火器,只刻直膛线。\"裴惊云对着寂静的工坊说道,铁钩重重砸在案台上,\"宁失射程,不违天道。\"他知道,这场由技术引发的狂潮,终究需要有人按下停止键。而那些曾经闪耀的\"鹰之双翼\",或许将永远成为历史长河中,一个警示后人的血色寓言。

膛线噬影

金陵城的暮春被暴雨浸透,裴惊云站在火器局的檐廊下,铁钩无意识地刮擦着青石柱,在表面留下细长的刻痕。廊外积水如镜,倒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胸前狰狞的盐蚀疤痕——那是折叠铳早爆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在湿气中隐隐作痛。

\"大人!折叠铳在福州湾造成平民伤亡!\"传令兵浑身湿透地撞开朱漆大门,甲胄上滴落的水珠在青砖地面砸出细小的坑洼。他怀中的战报已经洇开大片暗红,不知是雨水还是血迹,\"三百余百姓遇难,多为妇孺......\"

裴惊云的铁钩\"当啷\"坠地,惊飞了梁上的雨燕。他踉跄着扶住廊柱,眼前浮现出三年前那个雨夜——弗朗西斯科修士浑身湿透地闯进来,怀中的威尼斯分度规还沾着果阿的海盐。\"当火器可以折叠收纳,你们的战船将成为移动的堡垒!\"修士当时的呐喊犹在耳畔,而如今,那些凝聚着东西方智慧的精密机械,却成了撕裂血肉的恶魔。

战报在手中簌簌发抖,触目惊心的数字如同一把把钢针刺进瞳孔。裴惊云想起上个月巡视台州湾的场景:破碎的渔船残骸与肢体碎片混在一起,七具孩童的尸体被螺旋气浪绞得面目全非。幸存者抱着焦黑的婴儿,跪在燃烧的木屋前诅咒,那声音穿透硝烟,至今仍在他耳边回荡。而此刻福州湾的惨状,只会比记忆更加惨烈。

\"这不可能......\"裴惊云喃喃自语,铁钩深深楔入廊柱,\"我们明明计算过射程角度,设置了安全区域......\"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苏小蛮临终前攥着的磁石校准器——那个总爱将\"精度是火器的魂\"挂在嘴边的姑娘,在王百户余党的刀刃下,最后一刻还在念叨着膛线的误差范围。

工坊内传来叮叮当当的锻造声,新一批折叠铳正在赶工。裴惊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去,十二门泛着幽蓝冷光的兵器整齐陈列。阴阳交错的膛线在烛光下流转,宛如十二条蛰伏的毒蛇。岛津隼人抬起头,月山锻冶刀上还沾着和钢碎屑:\"裴桑,这批铰链改良后,威力能再提升两成!\"

\"够了!\"裴惊云的铁钩狠狠砸在案台上,震落《火龙经》残稿上的烛灰。泛黄的纸页间,祖父用朱砂批注的\"火器乃凶器,慎用之\"几字被油烟熏得模糊,却依然像一记警钟。他抓起一支折叠铳,金属表面残留的苏小蛮指痕还清晰可见,\"你们知道福州湾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吗?被我们精心计算的螺旋气浪绞成肉泥!\"

岛津隼人的刀当啷坠地,安德烈修士手中的威尼斯分度规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裴惊云的目光扫过工坊内每一张年轻的面孔,突然想起弗朗西斯科修士在牢房里的忏悔:\"我们折叠了金属,却折叠了上帝的仁爱。\"那些精巧的齿轮、完美的螺旋,在绝对的破坏力面前,早已让善恶的界限荡然无存。

暴雨越发猛烈,雨水灌进工坊,冲刷着地面的铁锈。裴惊云缓缓走到淬火槽前,将手中的折叠铳浸入水中。滋滋作响的蒸汽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第一次试射时的欢呼,想起铰链转动时与《广陵散》如出一辙的声响,此刻却只觉得那是死神的狞笑。

\"从今天起,停止生产折叠铳。\"裴惊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铁钩指向墙角堆积的图纸,\"把这些全部烧掉。还有那些未完成的部件,回炉重铸。\"他望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秦淮河,那里曾漂着苏小蛮的演算纸,\"我们以为技术能带来和平,却忘了再锋利的刀,握错了手就是凶器。\"

当第一缕火苗舔舐图纸时,裴惊云仿佛看见苏小蛮在火光中摇头,岛津铁舟的锻锤停在半空,弗朗西斯科修士胸前的十字架被血染红。阴阳膛线的图纸在火中卷曲成灰,那些精密的计算、完美的结构,终究敌不过人心的失衡。而福州湾的悲剧,将永远成为悬在他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警示着后来者:技术的天平上,永远不能缺失人性的砝码。

失衡之瞳

金陵城的子夜浸在浓稠如墨的黑暗里,更夫的梆子声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裴惊云拖着铁钩,在空荡荡的青石板路上留下拖沓的声响。经过秦淮河时,水面漂浮的孔明灯早已熄灭,只余零星几点暗红,恍若未干的血渍。

工坊的铜锁在铁钩下应声而断。推门而入的刹那,月光顺着窗棂的雕花倾泻而下,十二门折叠铳静静陈列在木架上,泛着冷冽的幽蓝。阴阳交错的膛线在地面投下扭曲的纹路,宛如盘绕的巨蟒,又似苏小蛮脖颈处那道致命的伤口。

裴惊云的铁钩擦过青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在一门折叠铳前驻足,掌心贴上冰冷的炮管,金属特有的寒意顺着指尖爬进血脉。记忆突然翻涌,三个月前那个血色黄昏如潮水般漫过心头——苏小蛮被按在锻造台上,磁石校准器的蓝光在她染血的指间明灭,马尾辫上的耐热绳随着挣扎轻轻摇晃。

\"裴大哥...快走...\"少女破碎的声音混着金属碰撞声,在耳畔炸响。当时她攥着尚未完成的图纸,染血的指尖还停留在阴阳膛线的夹角计算处,\"技术就像阴阳两极,一旦失衡,便会吞噬一切...\"话音未落,王百户余党的刀刃已贯穿她单薄的胸膛。

月光突然被云层遮蔽,工坊陷入短暂的黑暗。裴惊云摸索着点燃油灯,跳动的火苗照亮墙上的演算图。那是苏小蛮最后的笔迹,密密麻麻的公式间,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铁钩无意识地划过图纸,在\"安全射程\"四个字上停顿许久——如今看来,那些精确到毫厘的计算,不过是死神精心编织的谎言。

\"岛津先生的装甲船在爆炸中熔毁时,和钢碎片溅满了整个海湾。\"裴惊云对着寂静的工坊喃喃自语,铁钩重重砸在工作台,震落几星烛灰,\"弗朗西斯科修士被教会追兵逼入悬崖,坠落前还在忏悔我们折叠了上帝的仁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油灯的滋滋声里。

墙角的威尼斯分度规蒙着层薄灰,齿轮间卡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那是苏小蛮夹在演算纸里的书签。裴惊云拾起分度规,金属齿轮在指尖转动,发出熟悉的咔嗒声。这声音曾让他热血沸腾,此刻却像是无数冤魂的呜咽。他想起福州湾的惨状:三百余百姓被螺旋气浪绞成肉泥,孩童尚未凝固的惊恐面容,与苏小蛮倒下时的眼神渐渐重叠。

油灯突然剧烈晃动,狂风卷着暴雨拍打着窗棂。裴惊云握紧铁钩,走向堆积如山的折叠铳图纸。火苗舔舐纸页的瞬间,《火龙经》残稿上祖父的朱砂批注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火器乃凶器,慎用之\"。那些凝聚着东西方智慧的精密设计,那些曾被视作天工造物的完美结构,在火中卷曲成灰,宛如他们早已扭曲的初心。

\"原来我们才是最可笑的愚人。\"裴惊云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第一次试射时的场景。铰链转动的声响与《广陵散》如出一辙,众人望着被洞穿的靶船欢呼雀跃,却没人看见苏小蛮皱起的眉头——那时的她,是否已经预见了今日的结局?

暴雨越发猛烈,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滴落在燃烧的图纸上。裴惊云摘下墙上的磁石校准器,将半块染血的残件贴在胸口。当最后一张图纸化作灰烬,他转身望向窗外,秦淮河的水面上,一艘倭寇的安宅船正缓缓驶过,船舷上,竟隐约可见与折叠铳如出一辙的阴阳纹路。

\"十年后,这些技术会以怎样的面目卷土重来?\"裴惊云对着风雨低语,铁钩挂上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中,未完成的折叠铳部件在墙角投下巨大的阴影,恍若无数张血盆大口。而他知道,这场由技术引发的噩梦,或许永远不会真正终结,除非后来者能在精密与慈悲之间,找到那微妙的平衡点。

断刃沉渊

金陵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咸涩的海风已裹挟着潮水的腥气扑面而来。三百余名匠人踏着湿漉漉的礁石聚集在海边,脚下的浪花拍打着嶙峋的岩石,溅起细碎的水珠。裴惊云站在最高处的礁石上,晨光勾勒出他独臂的轮廓,铁钩上悬挂的青铜雕刻刀泛着冷冽的光。

这把精钢雕刻刀曾是他的骄傲。刀刃上深浅不一的刻痕,记录着十二代匠人的心血传承,也铭刻着每一门折叠铳诞生的过程。此刻,刀身上残留的铜屑在阳光下闪烁,那是昨夜最后一次调试阴阳膛线时留下的痕迹。裴惊云握紧铁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福州湾的惨状:破碎的渔船漂浮在血红色的海面上,孩童尚未凝固的惊恐面容,还有苏小蛮倒在血泊中,手中仍紧攥着磁石校准器的模样。

\"诸位!\"裴惊云的声音骤然响起,混着海浪的轰鸣,惊飞了低空盘旋的海鸟。他举起雕刻刀,刀刃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看看我们都做了什么!\"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岛津隼人苍白的脸,掠过安德烈修士低垂的眼眸,最终落在远处海面上若隐若现的倭寇战船,\"那些精巧的阴阳膛线,那些引以为傲的螺旋气浪,不仅撕碎了敌人的战船,更吞噬了我们的良知!\"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一位老匠人颤巍巍地开口:\"裴指挥,可倭寇的铁扇铳越发厉害,若不用折叠铳......\"

\"够了!\"裴惊云的铁钩重重砸在礁石上,迸溅的火星落入海水,发出\"嗤\"的声响,\"祖父在《火龙经》中批注:'火器乃凶器,慎用之'。可我们却被所谓的'天工之技'蒙蔽了双眼!\"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狰狞的盐蚀疤痕,\"这道疤,是折叠铳早爆时留下的;苏姑娘的命,是为保护技术图纸丢的;岛津先生的装甲船,连同他毕生的心血,都化作了黄海的泡沫!\"

海风突然变得猛烈,掀起众人的衣角。裴惊云望向东方,朝阳正从海平面升起,将海水染成血色。他想起弗朗西斯科修士临终前的忏悔,想起修士胸前被鲜血染红的十字架:\"我们教会你们折叠金属,却折叠了上帝的仁爱。\"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技术突破,此刻想来,不过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从今日起,大明火器,只刻直膛线!\"裴惊云高举雕刻刀,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宁失射程,不违天道!\"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试图将这份信念刻进每个人的心里,\"我们的手艺,不该用来制造杀戮的怪物,而应成为守护百姓的屏障!\"

说罢,他手一扬,雕刻刀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在空中旋转着坠入波涛汹涌的海底。金属入水的瞬间,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转瞬即逝。裴惊云望着翻涌的海浪,仿佛看见苏小蛮在浪花中微笑,岛津铁舟的锻锤声混着海浪的轰鸣,弗朗西斯科修士的祷告随风飘散。

人群中,岛津隼人默默解下月山锻冶刀的鲛鱼皮刀鞘,将它郑重地沉入海中。安德烈修士摘下威尼斯分度规,颤抖着双手将它投入波涛。越来越多的匠人走上前,将折叠铳的图纸、未完成的部件,纷纷抛入大海。一时间,海浪翻涌,仿佛也在为这场庄严的仪式哀悼。

当最后一件杀戮的工具沉入海底,裴惊云转身面向众人:\"回去吧。从今天起,我们的炉火将重新锻造犁铧、锄头,用这双手,为百姓开垦希望的田野。\"他的铁钩指向远处正在田间劳作的百姓,那里炊烟袅袅,一片安宁祥和。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满海面。裴惊云拖着铁钩,走在回工坊的路上。他知道,这一决定或许会让大明在战事上暂时处于劣势,但他更明白,有些东西,比胜利更重要。而那把沉入海底的雕刻刀,将永远成为一个警示,提醒着后世匠人:技术的天平上,永远不能缺失人性的砝码。

多年后,金陵城的老匠人们仍会说起那个清晨。他们说,当雕刻刀沉入海底的那一刻,海浪突然变得平静,朝阳的光芒照亮了整片海域。而在那片深邃的海底,一把刻刀、一卷图纸、无数的折叠铳部件,共同构成了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铭刻着一个匠人对良知的坚守,对天道的敬畏。

折戟残雪录

辽东的雪粒子如铁砂般打在脸上,裴惊云蜷缩在破旧的草垛后,铁钩上凝结的冰碴随着呼吸簌簌掉落。三箭之外,倭寇的铁扇铳发出刺耳的轰鸣,被螺旋气浪撕碎的明军旗帜裹着雪片在空中翻卷,恍惚间竟与十年前福州湾漂浮的碎帆重叠。

\"大人,是铁扇铳!\"年轻士卒的声音带着哭腔,甲胄缝隙里渗出的血珠瞬间冻成冰晶,\"和当年金陵的折叠铳...一模一样的发射声!\"

裴惊云的瞳孔骤然收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二年前那个暴雨夜,弗朗西斯科修士浑身湿透地撞开火器局大门,怀中威尼斯分度规的齿轮还沾着果阿的海盐;苏小蛮扎着马尾辫,用磁石校准器在羊皮纸上画下阴阳鱼形的膛线;还有岛津铁舟抡起月山锻冶刀时,火星溅在他布满伤疤的脸上。

\"报——!\"传令兵跌跌撞撞扑进掩体,蓑衣上插着三支折断的铁扇铳弹丸,\"右路军被铁扇铳压制,赵参将...赵参将的半张脸都被气浪绞碎了!\"

裴惊云的铁钩深深楔入冻土,指节在鹿皮手套下绷出青白。他望着远处雪幕中若隐若现的倭寇战阵,那些形如折扇的兵器展开时发出熟悉的金属嗡鸣,竟与《广陵散》的杀伐之音如出一辙。十年前沉入海底的雕刻刀、付之一炬的图纸,此刻都化作了射向同胞的致命弹雨。

\"当年在金陵当俘虏时,那些匠人酒后的吹嘘,倒成了我们制胜的法宝。\"倭寇首领的声音混着风雪飘来。裴惊云眯起眼睛,透过雪帘看见那人把玩着鎏金铁扇,扇骨上阴刻的双龙戏珠纹,分明是火器局鼎盛时期的御用样式。

\"裴桑,怎么办?\"岛津隼人不知何时凑到身旁,月山锻冶刀的鲛鱼皮刀鞘结满冰霜。十年间,少年锻冶师已长出络腮胡,额角也添了几道细纹,\"铁扇铳的射程比我们的直膛火铳远两里,这样下去...\"

裴惊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痕,是三年前锻造犁铧时被铁水溅伤的。自从火器局改铸农具,他的双手早已褪去兵器的冷硬,却在今夜重新感受到杀戮的寒意。记忆突然闪回苏小蛮临终前的场景——少女染血的指尖还停留在阴阳膛线的夹角计算处,马尾辫上的耐热绳随着抽搐轻轻摇晃。

\"传令下去,\"裴惊云的声音低沉如冰,\"所有火铳兵改用'三才阵',前排持盾兵间隔三步站立,用血肉之躯抗住首轮齐射。\"

\"大人!这是送死——\"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裴惊云猛然转身,铁钩几乎戳到岛津隼人的鼻尖。火把的光晕里,他眼角的皱纹如刀刻般深刻,\"十年前我们销毁折叠铳,是为了不再让技术沦为凶器。可如今...\"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指向远处被铁扇铳撕裂的村庄,\"看看那些妇孺!难道要让他们的血,也白流吗?\"

夜色渐深,雪势越发猛烈。裴惊云握紧铁钩,带领残部向倭寇侧翼迂回。当第一支直膛火铳喷出火舌,他恍惚看见苏小蛮在火光中摇头,岛津铁舟挥舞着锻锤,弗朗西斯科修士转动着分度规——这些记忆碎片与眼前的厮杀重叠,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铁扇铳的轰鸣中,裴惊云突然想起《火龙经》残稿里被火焚毁的后半句:\"利器出世,必有劫数;若不能制,反受其噬。\"当年他以为销毁技术就能斩断祸根,却忘了真正该锻造的,从来不是坚不可摧的兵器,而是永不蒙尘的人心。

\"裴桑!当心!\"岛津隼人的惊呼被爆炸声淹没。裴惊云本能地就地翻滚,铁钩堪堪勾住冻土。回头望去,方才站立的地方已被炸出丈许深的弹坑,飞溅的冻土混着碎肉,在雪地上画出狰狞的图案。

倭寇首领的笑声穿透硝烟传来:\"听说你当年是火器局之首?就这点能耐?\"那人将铁扇重重甩在马鞍上,露出扇面内侧的朱砂批注——赫然是裴惊云祖父在《火龙经》上写下的\"止戈为武\"!

裴惊云的心脏猛地收缩。十年前那场大火,他亲眼看着祖父的批注在火中卷曲成灰。原来,早在金陵城破那日,那些被匠人视作机密的只言片语,就已成为敌人手中的利刃。

\"放火箭!\"裴惊云突然嘶吼,铁钩指向倭寇囤积火药的营帐,\"让他们也尝尝玩火自焚的滋味!\"

火矢破空的呼啸声中,裴惊云望着漫天纷飞的雪幕。他知道,这场由技术引发的轮回或许永远不会终结。但至少,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他要让后人记住:真正的天工之技,不在精密的杀戮装置,而在让技术回归守护的本心。当最后一支火箭坠入敌营,冲天的火光中,裴惊云仿佛又看见苏小蛮在微笑,她手中的磁石校准器泛起柔和的蓝光,照亮了雪地里蜿蜒的血河。

沧溟刻痕

金陵城的暮春飘着细雨,裴惊云蹲在学堂后院的菜畦旁,铁钩灵巧地挑着竹篾,正在教几个孩童编织新式的提水竹器。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茉莉与铁锈混杂的气息,他铁钩上挂着的“止戈”铜牌在雨丝中轻轻摇晃,铜牌边缘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光。

“裴爷爷,这竹节为什么要斜着切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断竹,鼻尖沾着泥点。

“因为水流就像人心,”裴惊云用铁钩比划着抛物线,刀刃般的雨幕中,他眼前忽然闪过苏小蛮演算时的侧脸,“得顺着它的性子,才能引到该去的地方。”话音未落,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雨幕,信使浑身湿透地滚下马来。

“老先生!辽东急报!”油纸包裹的战报还在往下滴水,“倭寇的铁扇铳......”

裴惊云的铁钩骤然收紧,竹篾在掌心断裂。他望着战报上“螺旋气浪”“阴阳膛线”等字样,仿佛看见十年前沉入黄海的雕刻刀正在掀起惊涛骇浪。学堂外的秦淮河泛起暗涌,雨珠砸在河面,晕开的涟漪里浮现出福州湾漂浮的碎尸,还有苏小蛮染血的磁石校准器。

“爷爷?”小女孩怯生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裴惊云抚上孩童们天真的面庞,指腹的老茧蹭过孩子柔嫩的肌肤。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清晨,三百匠人在海边将折叠铳图纸投入怒海,岛津隼人解下祖传的鲛鱼皮刀鞘,安德烈修士含泪折断威尼斯分度规。当时他以为,斩断技术的恶之花,就能护住人间清明。

“带孩子们回屋。”裴惊云将“止戈”铜牌摘下,塞进小女孩掌心,“抱紧它,就像护住心里最亮的火种。”他拖着铁钩走向码头,身后传来孩童们背诵《天工开物》的清朗声,却盖不住记忆里铁扇铳撕裂空气的尖啸。

暮色四合时,裴惊云站在当年火器局的遗址上。如今这里已种满茶树,嫩绿的新芽在雨中舒展,却遮不住地底残留的煅烧痕迹。他的铁钩无意识地刨开泥土,翻出半块锈蚀的青铜——那是折叠铳炮管的残片,阴阳膛线的纹路在雨水中忽隐忽现,像极了苏小蛮临终前在地上划出的未竟公式。

“裴桑!”熟悉的呼喊穿透雨幕。岛津隼人撑着油纸伞跑来,曾经鲜妍的鲛鱼皮刀鞘已换成粗布包裹的农具,“我刚从东瀛商船那得知,铁扇铳的核心图纸......”他压低声音,“是当年王百户余孽在牢里默写的。”

裴惊云的铁钩重重砸在茶树上,震落满枝新叶。十年前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王百户余党血洗火器局那晚,苏小蛮将磁石校准器塞进他掌心,自己却被利刃贯穿;岛津铁舟在装甲船爆炸前,把《和钢千炼录》缝进他的衣领;还有弗朗西斯科修士在教会地牢里,用血在墙上画出最后的螺旋力学公式。

“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斩断锁链。”裴惊云望向黄海,暴雨中,他仿佛看见海底那把雕刻刀正在苏醒,刀刃上的铜绿化作无数铁扇铳,“技术就像被放出的魍魉,人心若不能驯服它,便会被它撕碎。”

当夜,金陵城的铁匠铺罕见地亮起灯火。裴惊云带着幸存的匠人们,将祖传的锻锤重新淬火。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雨云,他们推出改良的连弩——弩臂上刻着古朴的云纹,扳机处镶嵌着磁石,既能精准猎杀野兽,又不会伤及平民。

“记住,”裴惊云将新制的农具分发给百姓,铁钩指向东方,“真正的利器,不是能杀多少人,而是能让多少人活下去。”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云雾,落在千里之外的辽东战场,那里的雪地上,明军正用他们改良的拒马桩构筑防线,拒马顶端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像是苏小蛮演算时哼唱的小调。

十年光阴,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瞬。但对裴惊云而言,这段岁月足够让他明白:阴阳膛线的诅咒从未真正消失,它化作技术善恶交织的永恒命题,在人类文明的天空下盘旋。就像鹰的双翼,唯有在良知与悲悯的牵引下,才能翱翔于天际,否则,等待的终将是失控的坠落。

多年后,金陵城的孩童们仍会在夏夜听老人讲古。故事里有位独臂铁匠,他的铁钩上永远挂着“止戈”铜牌;有位会演算星辰的修士,他的分度规校准了和平的桥梁;还有个扎马尾辫的姑娘,她的磁石化作了指引归途的明灯。而在秦淮河的粼粼波光中,偶尔能看见一把雕刻刀的幻影,它沉入海底,却在每个匠人的心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刻度。

沧溟回响

金陵城的更鼓声穿透十二道坊门,裴惊云踩着满地槐花,拖着铁钩往海边走去。春夜的风裹着咸涩的海腥,将他鬓角的白发吹得凌乱。铁钩叩击青石板的声响,与记忆里折叠铳试射时的轰鸣渐渐重叠。

潮水漫过最后一块礁石时,裴惊云停住了脚步。十年前沉入海底的精钢雕刻刀,此刻仿佛正透过粼粼波光凝视着他。月光洒在海面,碎银般的浪花拍打着岩壁,发出呜咽般的回响。他伸手触碰腰间的\"止戈\"铜牌,冰凉的触感让那些被岁月封存的记忆骤然苏醒。

弗朗西斯科修士在牢房里的咳嗽声突然清晰起来。那个雨夜,修士胸前的十字架沾满血痂,苍白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袖:\"裴,我们用螺旋力学制造死亡的轨迹,却忘记了上帝说'刀剑要打成犁头'......\"威尼斯分度规的齿轮在他掌心转动的触感,与此刻海浪冲刷礁石的节奏惊人地相似。

火光中苏小蛮的微笑如昙花一现。她扎着凌乱的马尾辫,磁石校准器在指间划出蓝色的弧光:\"裴大哥,你看这阴阳膛线的夹角,像不像太极图的鱼眼?\"最后那抹笑容凝固在王百户余党的刀刃下,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未完成的图纸,也染红了他对技术最纯粹的向往。

还有岛津铁舟燃烧的装甲船。老人挥舞着月山锻冶刀,将毕生钻研的和钢锻造术化作冲天火光:\"裴桑,记住!钢铁的魂不在杀戮,而在守护!\"热浪扑面而来的瞬间,裴惊云仿佛看见无数折叠铳的残骸在烈焰中扭曲成狰狞的面孔。

海浪突然变得汹涌,将裴惊云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望着漆黑的海面,十年前沉入海底的不仅是一把雕刻刀,更是一个时代的狂热与迷失。那些精心计算的角度、完美折叠的结构,最终都变成了吞噬生命的怪兽,而这一切的根源,不过是人心对力量的贪婪与失控。

\"爷爷!\"稚嫩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裴惊云转身,看见学堂的孩子们举着灯笼跌跌撞撞跑来。扎羊角辫的小阿囡举着新制的磁石指南针:\"您说过,磁石永远指向南方,就像人心要永远记得善良的方向!\"

月光照亮孩子们纯真的脸庞,裴惊云的铁钩无意识地摩挲着礁石上的刻痕。那些被海水侵蚀的纹路,像极了苏小蛮演算时在沙盘上留下的轨迹。他突然明白,真正的技术之道,从来不是追求极致的力量,而是在精密与慈悲之间找到平衡。就像磁石永远指向固定的方位,匠人的心中也必须有不可动摇的准则。

\"孩子们,\"裴惊云蹲下身子,铁钩轻轻拨弄着灯笼的穗子,\"你们看这海浪,涨潮时汹涌,退潮时平静。技术就像这潮水,若没有堤坝的约束,便会泛滥成灾。\"他的目光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望向无尽的海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守护人间的堤坝。\"

海风渐息,潮水开始退去。裴惊云带着孩子们往回走,身后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月光下,他仿佛看见弗朗西斯科修士在云端微笑,苏小蛮的磁石校准器在星河中闪烁,岛津铁舟的锻锤声化作了晨钟暮鼓。那些逝去的灵魂,终究在另一个维度,与他共同守护着这个领悟后的世界。

多年后,金陵城的匠人们仍会在学徒入门时讲述这个故事。每当夜幕降临,海边的礁石上似乎还回荡着铁钩叩击的声响,而在深邃的海底,那把刻满历史的雕刻刀,正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懂得克制与平衡的匠人。

沙痕不灭

辽东的风雪裹挟着铁扇铳的轰鸣,如死神的低语般穿透千里。而金陵城外的海滩却浸在静谧的月光里,潮水轻柔地漫过礁石,泛起粼粼银光。裴惊云拄着铁钩,独臂在风中微微晃动,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比潮汐侵蚀的岩壁还要深邃。

他的目光越过海面,仿佛能穿透千里寒云,看见辽东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惨状。铁扇铳喷射出的致命弹雨,与十年前折叠铳的螺旋气浪如出一辙。倭寇首领把玩着鎏金铁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上面阴刻的双龙戏珠纹,分明是当年火器局的御用样式。

“爷爷!”清脆的童声打破了寂静。几个孩童提着灯笼,嬉笑打闹着从沙丘后跑出来。为首的小阿囡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攥着一把磁石,“我们又做出新的指南针啦!”

裴惊云露出欣慰的笑容,铁钩上的“止戈”铜牌轻轻晃动。他蹲下身,任由孩子们围过来,将带着体温的磁石塞进他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苏小蛮,那个总爱用磁石校准器测算角度的姑娘,马尾辫上的耐热绳总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爷爷,为什么倭寇要用那么可怕的兵器?”一个男孩仰着小脸问道,眼中满是困惑。

裴惊云望向远处翻涌的海浪,思绪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雨夜。弗朗西斯科修士浑身湿透地闯开火器局大门,带来了折叠金属的技术;苏小蛮在烛光下专注地演算,图纸上的阴阳膛线如两条纠缠的毒蛇;岛津铁舟抡起月山锻冶刀,火星溅在他布满伤疤的脸上。那时的他们满怀壮志,却不知这份技术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因为他们忘记了,技术的力量要用在守护上。”裴惊云轻声说,铁钩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就像这海浪,若没有海岸的约束,便会泛滥成灾。”

突然,一阵强风袭来,卷起细沙打在孩子们身上。小阿囡急忙护住手中的磁石指南针,生怕被风吹跑。裴惊云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一动——当年的苏小蛮,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研究,却最终倒在了贪婪者的刀下。

潮水开始上涨,轻柔地漫过裴惊云脚下的沙地。他弯腰拾起一块贝壳,在月光下仔细端详。贝壳表面的纹路如天然的刻度,让他想起威尼斯分度规上精密的齿轮。那些曾经用来制造杀戮的工具,如今都化作了遥远的噩梦。

“看好了。”裴惊云用贝壳在沙地上缓缓画出一条笔直的线,“这是直膛线,简单却可靠。它没有阴阳膛线的威力,却不会失控伤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就像做人,太过追求极致的力量,反而会迷失本心。”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目光紧紧盯着那条沙痕。然而,一个浪头打来,瞬间将痕迹抹去,沙滩又恢复了平整。小阿囡失望地叹了口气:“线没了……”

“但它存在过。”裴惊云语重心长地说,铁钩指向远处的星空,“有些道理,即便被时间的潮水冲刷,也终将再次浮现。就像我们现在打造的农具、指南针,还有以后要建造的桥梁,都是在重新书写正确的技术之道。”

夜深了,孩子们在家长的呼唤声中依依不舍地离去。裴惊云独自留在海滩上,听着潮水的声音,思绪飘向更远的地方。他知道,倭寇的铁扇铳或许还会肆虐一时,但只要人心不灭,对善的追求就永远不会消失。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沙滩上若隐若现的沙痕重叠。裴惊云握紧铁钩,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金陵城。在那里,无数匠人正在炉火旁忙碌,将战争的技术转化为建设的力量。而他,将用余生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领悟——真正的天工之技,不在于力量的强大,而在于懂得克制与平衡。

多年后,当新一代的匠人在学堂里学习时,他们仍会听到这个故事。老师会指着墙上“止戈”的牌匾,讲述那位独臂老人如何在沙滩上画出一条永不磨灭的线。而在每一个月圆之夜,金陵城外的海滩上,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孤独的身影,用贝壳在沙地上书写着永恒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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