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香袅袅升起,朱笔在奏折上勾画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官家抬起头,眉间的川字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陛下,外面来人禀报,太后大娘娘病情突然加重,太医说……怕是就在今日了。”贴身太监声音压得极低。
官家手中的朱笔突然落在奏折上,染红了一本奏折。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龙袍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一盏烛火。
“备辇!”
走出御书房,外面的骄阳刺得人睁不开眼。
官家抬手遮了遮,恍惚间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炽热的夏日,先帝驾崩时也是这样一个烈日。
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冷门的宗室子第,连先帝的面都未见过,谁能想到最终会是他接过先帝这万里江山?
龙辇穿过重重宫门,官家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他与太后,关系向来疏淡。
太后并非他的生母,他的生母也早就不在了。
“陛下,到了。”太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宫前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宫女,见到龙辇纷纷磕头行礼。
官家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却在踏入内殿时突然放轻了脚步。
殿内药香浓郁,混着沉水香也掩盖不住的腐朽气息。
层层纱幔后,隐约可见榻上瘦削的人影。
“太后……”官家在榻前三步处站定,声音有些干涩。
纱幔被宫女轻轻掀起,露出太后苍白如纸的面容。
曾经艳冠后宫的容颜如今已被岁月和病痛侵蚀得只剩下一层薄皮包裹着骨头,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
“皇帝来了。”
太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坐近些,哀家的眼神不济了。”
皇帝在榻边坐下,这才发现太后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太后身体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皇帝问道,目光却落在那卷竹简上——那是先帝的手迹。
太后轻轻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笑:“皇帝呀,不必说这些虚话了。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今日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交代。”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宫女连忙上前伺候。
皇帝注意到痰盂中的血迹,心头一紧。
“你们都退下吧,容哀家和皇帝说说话。”太后缓过气来,挥手屏退左右宫人。
待殿内只剩二人,太后突然问道:“文安县主走了?”
皇帝神色一凛:“太后也知道了?”
“这宫里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哀家的眼睛?”
太后虚弱地笑了笑:“她是个明白人,知道留在京中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
皇帝沉默片刻:“朕一言九鼎,既答应不为难她,自然不会食言。”
“哀家知道。”太后叹了口气。
“当年你临危受命,先帝的江山交给了你,这是祖宗基业,你定要好好治理,不然,我到了地下,也不会放过你。”
皇帝喉头滚动了一下:“太后放心,朕一定秉承先帝遗志,让百姓安居乐业。”
“先帝遗志……”
太后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登基这些年,轻徭薄赋,整顿吏治,是个好皇帝……”
太后颤抖着手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他:“这是先帝留给你的。”
“太后……”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太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哀家这些年对你严苛,是怕你做错了。如今看来……是哀家多虑了。”
她突然抓住皇帝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但你要记住,治国如烹小鲜,既不可操之过急,也不能优柔寡断,朝中那些老臣……”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皇帝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太后,别说了,先歇息一会吧。”
太后摇摇头,挣扎着说完:“老臣们各怀心思……你要用他们,但不能信他们,宗室那边……”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话音未落,太后的手突然垂下,眼睛却还睁着,直直望向殿顶的藻井。
那里绘着九条金龙,正中的那条爪握明珠,俯瞰众生。
“太后?太后!”皇帝轻唤两声,不见回应,颤抖着伸手探向她的鼻息,已没了气息。
皇帝缓缓跪在榻前,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着。
太监在殿外轻声唤道:“陛下……”
“回宫。”
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水顺着皇帝的冕旒串珠不断滴落。
“陛下,伞……”太监捧着油纸伞欲言又止。
皇帝摩挲着竹简上晕开的墨迹:“先传礼部尚书来,太后的丧事,务必要好好办。”
乾清宫的鎏金地砖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宫女们手捧龙袍跪在屏风后,却无人敢出声。
皇帝站在先帝亲手题写的正大光明匾额下,突然将竹简重重拍在御案上。
“啪”的一声,众太监宫女都吓了一跳。
竹简在案上摊开,被雨水泡发的简牍间露出几行先前未曾注意的小字:“外戚权重则皇权轻,宗室势大则朝堂乱。平衡之术,当如持秤。”
皇帝指尖一顿,这是先帝的字迹,却比正文新得多,显然是后来添加的。
“陛下,礼部尚书到了。”殿外传来通禀。
那礼部尚书进殿时,正看见皇帝对着竹简出神。
“微臣叩见陛下……”
“免礼,平身吧。”
皇帝打断行礼:“太后丧仪,按什么规格?”
偷眼瞥了下皇帝神色:“按制当用国母之礼,金银器各九十九件,梓宫用金丝楠木,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减去三成。”皇帝突然道。
“这……”
那人手心沁出冷汗:“恐怕朝议……”
“就说太后临终有谕,丧事从简。”
皇帝转身望向殿外雨幕:“省下的银两,拨去赈济黄河水患。”
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明确越过太后生前定下的规矩。
他悄悄擦了擦汗:“臣这就拟章程……还有一事,守孝期间,陛下是否要搬出乾清宫?”
按祖制,皇帝需在偏殿斋戒百日。
“不必。”
皇帝抚过案上竹简:“太后说过,国事重于家礼。”
烛光下,竹简上的水渍渐渐干涸,那些字迹却像烙铁般刻进眼底。
先帝说治国如持秤,太后临终前叮嘱他平衡朝局。如今他才明白,这对帝后留给他的不仅是江山,更是一盘已经布好三分的大棋。
“传旨。”
他头也不抬地对殿外候着的太监们说:“明日卯时,照常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