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环的公司注册处出来，林轩长长地吐出一口被文件和官僚程序填满的浊气。手里那叠刚刚盖上章、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文件，沉甸甸的，既是“芯启科技”呱呱坠地的证明，也象征着一堆他不得不应付的行政琐事的开端。
香港七月的午后，热浪滚滚，柏油路面仿佛都在扭曲。湿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让刚经历了一上午文件战的林轩更添了几分烦躁。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掏手机看时间——随即苦笑，这个年代，哪有什么智能手机。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显示，时间已经不早，他还得赶回观塘那间“孵化器”——更像是个大型仓库隔间——和陈家俊碰头，讨论“麻雀”解码算法的一个关键优化。
“万里长征第一步啊……” 林轩喃喃自语，将那份源自未来灵魂深处对低效流程的“效率洁癖”强行压下。注册公司、开设账户、税务登记……这些都是构建他“芯海帝国”地基时，必须搬开的石头，是必要之恶。
他伸手拦下一辆红色的士，用还算流利的粤语报出目的地：“麻烦，汇丰总行大厦。”
出租车在钢铁丛林中穿梭，很快抵达了目的地。看着眼前这座由诺曼·福斯特设计的、充满未来感的建筑，林轩心中也不禁微微感慨。即便是见惯了未来几十年摩天大楼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座1985年落成的建筑，在1995年的当下，依旧是绝对的地标，象征着香港这座金融之都的实力与秩序。
深吸一口气，林轩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褶皱的t恤和牛仔裤，走进了冰冷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银行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训练有素、脚步匆匆的职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和纸张的味道。与他那间充斥着焊锡味和泡面味的小办公室相比，简直是两个次元。
他的穿着和略显青涩的年纪，在周围一片深色西装和职业套装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来了几道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林轩没太在意，径直走向企业客户服务台。
“您好，我想为新注册的公司开立对公账户，顺便咨询一下小微企业的金融服务。”
前台小姐礼貌地询问了公司名称，然后在电脑上查询片刻，微笑着将他引向一旁的等候区，并很快通知了负责新客户的经理。
几分钟后，一位穿着合体灰色套装、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士走了过来。“林先生是吗？您好，我是赵雅凝，企业客户部的助理客户经理，很高兴为您服务。”
声音清脆悦耳，带着职业性的柔和，但眼神却锐利而审慎。林轩起身与她握手，感觉对方的手指微凉而有力。
两人来到一个小巧的玻璃隔间坐下。赵雅凝递上名片，动作流畅自然：“林先生，请问贵公司‘芯启科技’，主要业务范围是？”
“半导体芯片设计。”林轩回答，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补充道，“目前的核心是mp3数字音频解码芯片方案，同时我们也在研发相关的EdA辅助设计工具。”
一提到自己的专业领域，林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疲惫感一扫而空。他身体微微前倾，语速也加快了几分：“赵小姐，你知道walkman吧？我们的mp3技术，就是用数字文件取代磁带，实现更高音质、更小体积、更大容量的便携音乐播放。这绝对是未来的趋势，市场潜力巨大，足以掀起一场个人音频设备的革命！”
他甚至拿起桌上的纸笔，快速勾勒出一个简单的芯片功能框图，“我们设计的‘麻雀’芯片，通过优化的解码算法和硬件架构，可以在极低的成本下实现高保真解码……”
赵雅凝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手里的笔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等林轩稍微停顿时，她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林先生，您描绘的前景很吸引人。不过，据我了解，mp3技术目前似乎还比较小众，而且相关的音频压缩专利，比如德国Fraunhofer研究所持有的专利，贵公司如何解决授权问题？”
林轩顿了一下，这个问题确实存在，但他早有预案。“专利问题我们正在研究解决方案，可以通过技术规避或者后续洽谈授权。重点在于，技术趋势是不可逆的。”他回答得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赵雅凝点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转而问道：“芯片设计，尤其是流片，需要巨大的资金投入。请问芯启科技的注册资本是多少？目前的资金来源？以及后续的融资计划？”
“注册资本……十万港币。”林轩略微有点尴尬，这个数字在芯片行业简直微不足道，“启动资金主要是我个人投入，我们很快会有一笔天使投资到位。A轮融资也在计划中。”他尽量说得笃定。
“十万？”赵雅凝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没有表露更多情绪。“那么，关于市场潜力，您刚才提到革命性的前景，请问是否有详细的市场调研报告，或者潜在客户的意向书可以提供给我们参考？”
“市场调研报告……暂时还没有。”林轩皱了皱眉，内心有些不耐烦，这些在他看来是必然发生的事情，还需要什么报告？“但我可以肯定，一旦我们的产品出来，客户会找上门的。远大电子对我们的方案已经表示了初步兴趣。”
“远大电子，”赵雅凝在本子上记下这个名字，然后抬头，“您还提到了EdA工具？这个领域的技术壁垒非常高，主要是被美国cadence、Synopsys等几家巨头垄断。芯启科技作为初创公司，凭什么认为可以在这个领域分一杯羹？”
这个问题让林轩有些被冒犯的感觉，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傲气：“垄断恰恰意味着机会。他们的工具臃肿、昂贵，而且在某些核心算法上，恕我直言，已经落后于我的思路了。我们虽然刚起步，但会从点工具突破，用效率和性价比说话。”
他内心的oS却是：“跟银行家解释什么是布局布线优化算法简直是鸡同鸭讲……等老子的EdA工具做出来，cadence都得靠边站！”这股源自未来视野的优越感，让他对眼前的质疑生出几分轻视，尽管他知道此刻必须克制。
赵雅凝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但依旧保持着专业态度：“林先生的技术实力和雄心令人印象深刻。不过，银行的职责是评估风险。开设公司账户没有问题，请您填写一下这些表格。至于后续的信贷服务，我们需要看到更详细的商业计划书、明确的资金流水以及可能的抵押担保。”
她将一叠表格推到林轩面前，条理清晰地解释着每一项的要求。
林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点“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他知道，无论前世多么牛逼，现在都得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他拿起笔，耐着性子开始填写那些在他看来繁琐无比的表格，偶尔对某些条款的细节提出疑问，倒是显得颇为认真，显示出他并非完全不懂商业规则。
赵雅凝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时不时解答他的疑问。她对林轩的初步判断是：一个典型的技术型创业者，才华横溢，激情澎湃，但也可能过于理想化，对商业运作的复杂性和残酷性认识不足。芯启科技，高风险，但如果他说的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那潜力也确实惊人。
终于，所有文件签署完毕。赵雅凝收好文件，站起身：“林先生，我们会尽快为您办好账户开立手续。后续有任何金融服务需求，可以随时联系我。”
“多谢赵小姐。”林轩也站起身，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对了，冒昧问一句，近期银行对我们这种科技初创企业的信贷政策，大致是怎样的？”
赵雅凝公式化地微笑道：“银行一向支持有潜力的新兴产业。不过，目前的宏观经济环境下，整体信贷政策会相对审慎。具体还需要根据公司的实际情况和项目风险进行评估。”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林轩听懂了潜台词——别抱太大希望。
走出汇丰大厦，林轩再次被热浪包裹。他长舒一口气，刚才在冷气环境里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与赵雅凝的交锋，像是一场不同维度的“战役”，虽然没拿到什么实质性承诺，甚至感受到了不少质疑，但总算把公司账户这个基础打通了。
他抬头望向中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阳光刺眼。握了握拳，刚才那点不快烟消云散，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的战场，终究还是在代码与硅片构成的“芯海”里。那里，才是他真正的主场。
而在银行隔间内，赵雅凝目送着林轩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外。她拿起林轩留下的那张简单的公司资料单页，在“芯启科技”这个名字旁边，用笔尖轻轻画了一个问号。
沉吟片刻，她又在那问号旁边，添上了一个小小的星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