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十月二十,奉天殿里,铜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悠悠地缠绕着盘龙藻井,光影交错间,把朱厚照身上那件十二章衮服映得光影闪烁、忽明忽暗。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案头上的燧发枪模型,眼神随意地从阶下群臣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宁王朱宸濠腰间的玉带銙上——那上面刻着的“工器监造”标识,可是他之前亲手赏赐的。
“诸位爱卿,”朱厚照伸手叩击御案,声音中透着少年天子独有的那股锐利劲儿,“朕最近读了不少前朝典籍,发现洪武年间卫所屯田的法子,竟然和西洋的《罗马军制》有不少相通的地方。”说着,他扬了扬手里拿着的《皇明祖训》抄本,封皮内侧赫然夹着一本《西洋军制考》,“同样都是兵农合一,可为啥我大明的卫所却成了藏污纳垢的贼窝?”
户部尚书韩文赶忙向前迈了一步,笏板上的算珠穗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陛下啊,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卫所军户多达二百八十万呢,可如今呢,十户里头倒有九户空了。私自把军户占去当佃户的大有人在,还有人把兵器偷出去卖给土匪强盗……”话说到这儿,他不经意间瞥见宁王那阴冷的目光,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接着说!”朱厚照猛地一拍桌子,燧发枪模型被震得在案上蹦跳起来,枪管里的螺旋纹膛线也露了出来,“昨天东厂送来密报,松门卫所居然把火铳给熔了卖铁,换来的银钱全都进了千户的私人腰包!”
这话一出口,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宁王朱宸濠赶忙越班而出,玉带上的“工”字纹饰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冷的光:“陛下,卫所之所以弊病丛生,都是因为匠籍管理松弛造成的。要是按照《皇明祖训》来,匠户世代为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祖宗之法也得跟着时代变一变。”朱厚照一边说着,一边翻开案头的《工器汇典》,书页中间夹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是后世《明季北略》里关于卫所改革的批注,“朕决定效仿宋神宗熙宁年间的改制,推行军户脱籍的办法。”
这话一出来,满朝大臣都惊呆了。李东阳轻抚胡须,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允许军户通过考核脱离军籍吗?”
“没错。”朱厚照伸手指向殿外,那里站着二十名神机营的士卒,“他们每个人都能把《九章算术》背得滚瓜烂熟,还会校准火铳缠距七寸九分。从今天起,只要是军户子弟能通过太学算学科的殿试,就授予‘工器监生’的头衔,还能免除军籍。”
宁王冷笑一声:“陛下您可知道,军户脱籍这事,得经过宗人府和五军都督府一起商议才行啊?您这么做,可是坏了祖制……”
“祖制?”朱厚照突然站起身来,手里拿着燧发枪,直接指向宁王,“去年福建卫所发生兵变,那些士兵居然只能拿着农具去对抗倭寇!你腰间这玉带銙,怕是用卫所私自铸造的精铁打造的吧?”
宁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就在这时,只见朱厚照挥了挥手,两名东厂番子押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匠人走了进来。这人从怀里掏出一本《卫所兵器改造笔记》,封皮上“螺旋纹缠距计算”这几个字,刺得宁王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是南昌军户陈二虎,”朱厚照翻开笔记,里面画满了火铳改良的图纸,“他在卫所私自铸造火器,可没想到,造出来的火铳比神机营的还精准。按照《大明律》,本来应该问斩,不过要是根据匠法如实申报,倒也能得个神工的名号。”
陈二虎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但还是抬起头说道:“陛下,小人发现啊,如果把缠距从七寸九分增加到九寸,铅弹的射程能多五十步呢!”
朱厚照眼睛一亮,示意他接着说。这匠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制模型,边演示边说:“螺旋纹再多转三圈,再配上定装火药……”
“够了!”宁王打断他,“这种奇技淫巧,怎么能乱了祖宗定下的法度?”
“祖宗法度?”朱厚照突然冷笑一声,从龙椅下面拿出一个包裹,抖开一看,竟然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卫所兵甲,“这是朕派人从南昌卫所偷偷拿回来的,这布面甲里面塞的居然是稻草!还有你,”他转头看向宁王,“私自设立工器坊,让卫所军户给你铸造兵器,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宁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腰间的玉佩掉落下来,内侧露出的螺旋纹刻痕——竟然和陈二虎笔记里的缠距图分毫不差。
“念在你是宗室,得留些体面,”朱厚照把《匠籍脱籍条例》扔了过去,“你儿子朱拱栟明天去太学算学科,如果能算出火铳的最优缠距,就可以免了你私自铸造兵器的罪名。”
随后,朱厚照颁布了《卫所整改二十条》,声音在奉天殿里回荡:“其一,军户可以通过算学殿试脱离军籍;其二,火铳的制造权收归军器监,每一支枪上都要刻上工匠的姓名;其三,卫所屯田的产出可以用来抵宗禄……”
当值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唱喏时,朱厚照注意到杨廷和袖子里露出了一角书页,仔细一看,正是他暗中让人抄录的《卫所整改二十条》。这位老臣抬起头,目光里既有对变革的忧虑,也有对他的些许赞许。
退朝的时候,宁王从陈二虎身边经过,压低声音威胁道:“你这个贱民,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陈二虎却挺直了腰杆:“陛下说了,下个月要在豹房举办算学殿试,考第一名的能当军器监丞呢。”说着,他摸了摸腰间新赐的“工”字铁牌,上面还带着御赐火漆的余温。
奉天殿外,雪粒子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朱厚照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明季北略》里的那句话:“卫所的弊病,非得靠火器和算学才能挽救。”他紧紧握住手里的燧发枪,枪管上的“工”字火漆印和宁王玉带銙上的标识遥遥相对,就好像一枚铁钉,狠狠地楔进了旧制度的裂缝之中。
一个月后,南昌卫所匠营传来消息:有军匠照着《工器汇典》,成功铸造出了缠距九寸的火铳。而在豹房暖阁里,朱厚照看着陈二虎的缠距公式,脸上露出了微笑,在《卫所整改条陈》上朱笔批示:“准奏,着即施行。”窗外,雪越下越大,渐渐地把奉天殿的飞檐斗拱都染成了一片银白,仿佛给这个正在变革的时代,披上了一层庄重的素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