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三月三十清晨六点左右,在里斯本的圣乔治城堡,曼努埃尔一世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站在洗漱台前,指尖轻轻划过青铜镜上的水雾,镜中的倒影逐渐清晰,却与昨夜那令人不安的梦境重叠在了一起。在梦中,北非的沙暴肆虐,圣音会的“地脉撕裂者”炮口疯狂喷吐着火舌,然而,在大明工器卫那坚不可摧的火山灰墙前,却瞬间碎成了齑粉。曼努埃尔一世不禁摸了摸鬓角,那里的白发已然蜷曲如铅丝,竟比前世同期早生了几十年,每一根都仿佛浸透着硫磺与硝烟的残酷记忆。
他转身走到桌前,案头的《马可·波罗游记》依旧敞开在“契丹国”章节,羊皮纸由于反复翻阅,泛着一层油脂般的光泽,字缝里那些暗红碎屑,分不清究竟是朱砂批注,还是前世残留的斑斑血迹。
“陛下,铸炮工匠又跑了三个。”卫队长洛佩斯匆匆走进来,铁手套碾过橡木桌面,留下了几道带着熔渣的划痕。通缉令上“铁匠佩德罗”的名字已经被墨水浸透,“左肩圣母像烙痕”的描述边缘毛糙不堪,显然是被指甲反复刮擦所致。洛佩斯腰间的十字圣牌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撞在铁砧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曼努埃尔一世面色凝重,缓缓合上游记。那封蜡封的王室科学院诏书,在晨光中已经裂开了蛛网状的细纹。在前世,他只需凭借圣音会的一纸密令,就能轻而易举地征召全欧洲的工匠,可今生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去码头抓三个热那亚学徒,”他用权杖敲了敲墙上那幅褪色的齿轮图,金箔剥落处,底下隐藏的星象图露了出来,“告诉他们,加入科学院的人每月能领两磅印度砂糖——就说这是东方匠人的待遇。”
洛佩斯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国王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那是用前世圣音会的青铜权杖残片熔铸而成的,表面刻着模糊的螺旋纹。“陛下,热那亚人擅长造罗盘,但铸炮……”
“但他们不怕魔鬼。”曼努埃尔一世打断了他,转身望向窗外。贝伦港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圣多明我修道院的尖顶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柄青铜匕首。去年试铸时炸飞的熔炉残骸,依旧堆在港口,被教会立为“魔鬼作坊”的警示碑。“再说,热那亚人总该听说过郑和的宝船。”
大约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在罗西乌广场的铁匠铺里,若昂·德·卡斯特罗正将新打好的马蹄铁浸入水桶,蒸腾的水汽中,浮现出他昨夜刻下的十字圣号——线条歪扭得如同蚯蚓,远不及前世圣音会工匠的精湛技艺。隔壁圣尼古拉教堂的晨祷钟声适时响起,学徒们手中的铁砧敲击声骤然变得整齐划一:总在第七锤与钟声共振时,迸出个尖锐的泛音,像大明算盘珠撞到铁框。铁屑飞溅在若昂的围裙上,与他胸前的圣牌碰撞,发出比钟声更为清脆的响声。
“王室要的不是会响的管子,是能轰开石墙的怪物!”学徒桑乔凑了过来,兜帽不小心滑落,耳后溃烂的红斑在晨光中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若昂闻到他身上那股铅粉味,混合着廉价葡萄酒的酸臭,不禁想起锁匠铺里那个总在袖口藏蒜片的学徒,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咳出了带金属光泽的血沫。
若昂用凿子戳死面包上的蚂蚁,发霉的黑麦香气里混杂着铁锈味。他忽然想起在北非沙漠里见过的大明火铳,炮管冷却时发出的尖鸣,像极了柏柏尔人吹奏的苏尔纳管。他抓起一块废铁,试图刻出螺旋纹,然而凿子却突然滑过掌心,血珠渗进铁屑,在阳光下凝成暗红的小点。“告诉国王,我要西西里的硫磺,颗粒要粗如鹰嘴豆,还要埃特纳火山的浮石粉——用那种粉擦炮管,能让青铜像少女的肌肤一样光滑。”
桑乔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您见过东方的匠人?”
若昂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块破布裹住流血的手掌。窗外传来修士的巡游歌声,队伍举着“圣乔治屠龙”的旗帜,龙身鳞片的描金纹路与他刻的螺旋纹诡异地重合在一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废铁,那里藏着半枚从北非带回的大明火铳碎片,边缘的星芒纹路已经被他磨得发亮。
上午十点整,曼努埃尔一世站在新建的船坞旁,看着木匠用鱼油润滑青铜转轴。这转轴原是热那亚渔船上的绞网装置,此刻已被改造成炮架基座,上面还残留着鳕鱼内脏的腥气。卡拉维尔船的桅杆上,见习修士弗朗西斯科蹲在横桁间,手中的羊皮纸在海风中簌簌作响,羽毛笔悬在“铁匠佩德罗称青铜冷却声似恶魔磨牙”的字迹上方。
“陛下,这是威尼斯数学家帕乔利的《算术集成》……”工部官员费尔南德斯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后退半步,拉丁文书名在阳光下泛着异邦的金黄光泽。
“现在它是郑和的占卜手册。”曼努埃尔一世拍了拍船头的狮纹徽章,指缝间沾着未干的船漆——那是用西西里硫磺、松脂和亚麻籽油调制而成的,遇热会析出细密的晶斑,像极了前世大明火器上的星芒散热槽。远处传来瓦斯科·达伽马的怒吼,这位刚从印度归来的航海家正用弯刀刮擦新漆的船舷:“我的‘圣拉斐尔号’要装的是胡椒和肉桂,不是你们这些会炸膛的废铜!”
曼努埃尔一世笑了笑,没有理会,转身走向码头。此时,三艘热那亚商船刚刚靠岸,水手们肩扛的木桶上印着西西里岛的火山徽记。他捡起一块掉落的硫磺块,在掌心碾成粉末,硫臭中混着地中海橄榄油的香气——那是西西里总督私运的特产,每磅都沾染着埃特纳火山的灰烬。
“费尔南德斯,”他将硫磺粉撒在炮架基座上,“告诉弗朗西斯科修士,铁匠佩德罗听到的不是恶魔磨牙,是青铜收缩时的应力轰鸣。”他顿了顿,望向修道院方向,“另外,给每个工匠发一枚圣牌,用铸造炮管的余铜做——要刻上圣乔治,但龙的爪子必须握着齿轮。”
下午两点左右,当第一门青铜炮运抵里斯本王宫时,曼努埃尔一世正在钻研齿轮传动图。羽毛笔悬在“螺旋桨”三字上方,墨迹滴落在羊皮纸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前世圣音会图书馆漏雨留下的污渍。炮管内侧布满了蜂窝状气孔,里面凝着暗褐色铜渣,若昂用指甲抠下一块,里面竟裹着半粒锡珠——葡萄牙的铸铜匠总是把锡掺到七成,以为这样能让青铜更坚硬,却不知反而让炮管脆如饼干。
“圣多明我修道院的审查官下午四点左右到访。”司礼官阿方索呈上的密报带着乳香熏香,却掩盖不了羊皮纸底层的霉味,“他们听说我们在铸造‘能与上帝对话的管子’。”
曼努埃尔一世迅速将图纸卷进铅盒,盒底的齿轮图案是他昨夜用金币边缘刻的,线条歪扭得如同醉汉的脚步。“告诉审查官,新铸的钟鼎会在复活节弥撒时启用,铭文按院长的要求刻‘圣父圣子圣灵与所有捐助人’,”他摸出西西里硫磺块,在桌面上碾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再给每个工匠发一枚圣牌,背面刻上他们的工号——就说这是上帝赐予的专属印记。”
若昂忽然开口:“陛下,炮管的锡含量太高了。”
曼努埃尔一世转过身,看见若昂指尖沾着铜渣,在阳光下显出不健康的青灰色。“威尼斯人用五比一的铜锡比,”若昂继续说道,“但东方匠人……”他突然住口,目光落在国王无名指的戒指上。
“东方匠人用什么?”曼努埃尔一世逼近一步,声音轻得如同海风。
若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纹里嵌着铅粉和铁屑:“他们用秘法,但我猜……是更低的锡含量,或许加了别的金属。”
曼努埃尔一世盯着若昂的眼睛,那里闪过一丝恐惧与犹豫。他忽然笑了,从腰间摘下圣牌,递给若昂:“拿去熔了,试试用它代替锡。”圣牌在若昂掌心发烫,正面的圣乔治屠龙像正对着他围裙口袋里的火铳碎片。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若昂被带进王宫时,曼努埃尔一世正用鹅毛笔测量炮口内径。国王的指尖在青铜上划出细痕,忽然停在八角形与六角形的犹豫之间——前世的“地脉撕裂者”炮口是八角形,却在北非的沙暴中被风沙磨成了圆形。记忆像被硫烟熏过的玻璃,越是凝视越模糊,只剩下炮管冷却时“啾——”的尖鸣,像极了东方神鸟的啼叫。
“能把铅锌矿炼成软如黄油的金属吗?”曼努埃尔一世递过的样品泛着灰蓝色,铅粒分布不均,像得了麻风病的皮肤。若昂摩挲着样品,指腹的老茧刮过凸起的铅粒,想起锁匠铺的学徒曾用柠檬汁溶解铅锈,却在次日清晨人事不省。
“需要三十个学徒,”若昂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鹦鹉螺形状的巴西海岸旁画着只红绿鹦鹉,那是国王新获得的殖民地标志,“还有巴西的铅矿,让土着用棕榈纤维筛矿粉——那种纤维比羊毛更细,能滤掉杂质。”
曼努埃尔一世的鹅毛笔在特许状上画出歪扭的十字,蜡封时溅出的蜡油滴在“铅矿开采权”字样上,凝成不规则的形状。窗外传来贝伦港的锻铁声,七锤一停的节奏与教堂钟声咬合,却在第八锤处总差半拍——就像前世圣音会的修士们诵经时,总有人跟不上节拍。
若昂摸着口袋里的螺旋纹铁屑,忽然听见熔炉方向传来闷响,不是爆炸,而是新铸的炮管冷却时,发出近似东方神鸟的“啾——”鸣。埃特纳火山的灰烬随季风飘进王宫,落在他的睫毛上,让他产生了幻象:大明的福船劈开海浪,炮管上的“工”字暗纹在阳光下流转,却又在海浪拍击中碎成无数硫磺火星。
曼努埃尔一世看着若昂恍惚的神情,忽然想起前世在里斯本铸炮厂暴毙的三十个工匠,他们的指甲都呈青紫色,就像若昂耳后的红斑。他摸了摸无名指的戒指,螺旋纹在掌心烙下浅痕。远处,圣多明我修道院的钟声再次响起,与锻铁声、海浪声交织成奇异的节奏,像极了前世大明匠人敲出的十二律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