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知道你与那个曾卖身为奴的农女的纠葛了?”成三爷铁青着脸,厉声追问着。
成景淮忍无可忍:“是。”
“是我亲口向祖父禀明,说桑枝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与桑枝早有婚约在身。”
说着说着,控制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想不到,父亲竟然瞒了我这么多年。”
“您答应过我的!”
“您怎么能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成三爷气得眼前发黑,扬起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打得成景淮偏过头去:“为了个卑贱的农女,你这般忤逆不孝吗?”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我虽只是老太爷的庶子,不及你大伯位高权重,但终究是上京成氏的血脉。你母亲亦是上京名门闺秀,官宦之后。”
“这些年来,我与你母亲倾尽所有为你延请名师大儒,为你的学业操碎了心。日日盼着你能奋发向上,盼着你能金榜题名,盼着你能让老太爷另眼相看,不至于与那成景翊云泥之别。”
“可你呢!”
“你竟自甘堕落,执意要与一个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且对你仕途毫无裨益的乡野村姑定亲!”
“你可知道,成景翊的未婚妻是永宁侯府的掌上明珠,身后倚靠的是已故的清玉大长公主,与皇室沾亲带故,更有老太爷鼎力扶持,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你有什么?”
“难道真要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高中,却要被发配到穷乡僻壤,灰头土脸过一辈子吗?”
“你还没看够为父我在你大伯面前卑躬屈膝、俯首帖耳的窝囊相吗?”
“你不想像你大伯和成景翊一样,前呼后拥,呼风唤雨吗?”
“我为你的前程着想,何错之有!”
一连串的诘问,让成景淮白了脸,嘴唇翕动,嗫嚅着道:“父亲,桑枝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当日若非桑枝舍命相护,儿子早已命丧歹人之手。她既救我一命,我自当救她出苦海,护她一生周全。”
“这般恩义相偿,天经地义!”
成三爷拍案而起,厉声喝道:“报恩便非要断送自己的前程,辜负父辈的殷殷期望不可吗?”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同意你娶她过门!”
成景淮抬手拭去眼角泪痕,声音哽咽却字字分明:“报恩之道是千条万条,可我对桑枝岂止是恩义二字?我怜她遭遇,惜她坚韧,更想与她朝朝暮暮,相依相守。这般心意,又有什么错呢?”
留县多美人,他却再没见过有人有一双如桑枝那般清冽冽发着光的眼睛。
真真如浮光跃金,静影沉壁。
仿佛,所有的苦难于桑枝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皆可付之一笑。
桑枝永远鲜活,永远明亮,永远生机勃勃。
这样的桑枝,让他心动。
想起桑枝,成景淮的眼底泛着缱绻温柔和向往。
“还有,我始终不觉得像父亲一样做知县是对人生的蹉跎,一县百姓的生计福祉、温饱安康系于一身,这般重任在父亲口中怎就成了不堪之事了?”
“以前,您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成三爷气恼:“迂腐!”
“迂腐至极!”
“能往上走,又为何要在七品知县的官位上老死。”
“景淮,为父今日与你说的这番话,你要细细思量。这世间风月情爱,不过是漫漫人生路的几许涟漪,眼下再如胶似漆、刻骨铭心,待经年累月,终将变得乏善可陈苍白寡淡,难以激起一丝波澜。”
“更何况,以那农家女的出身门第,哪怕是给你做个贱妾都算高攀了。你若实在割舍不下她,待大婚之后,或纳她过门,或在外头置办宅院锦衣玉食地养着,为父自然不会横加干涉。”
“你总不能指望她替你掌家理事,迎来送往吧。”
成景淮低垂着眼睫,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方才强压下的泪意再一次如决堤般涌上心头,在眸中凝成一片潋滟水光。
父亲不了解桑枝。
桑枝绝不是与人为妾的性子。
“事到如今,父亲可否将此事原委如实相告?”
“您究竟作何安排?桑枝又作何感想?孩儿那些书信与银钱,可曾真真切切送到桑枝手中?”
“桑枝……”
“桑枝她还好吗?”
想到那家人搓磨桑枝时,如同对待牲口般毫不怜惜的狠劲,成景淮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怎么可能好!
桑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又受了多少苦。
成三爷见成景淮冷静了下来,稍稍松了口气:“既然已经瞒不住了,告诉你也无妨。”
“只是为父也有个条件,你须得将上京后的种种,原原本本说与为父知晓。”
成景淮:“好。”
“便依父亲所言。”
成三爷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缓缓道:“你与裴桑枝之间确确实实没有红纸黑字的婚书。”
“为父也从未真心想过要成全你们。”
成景淮身形微晃,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连呼吸都滞住了,心底那最后一丝侥幸,终究是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成三爷恍若未闻,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离家游历前,曾苦苦央求为父替你登门交换信物,定下这门亲事。为父见你心意已决,为安你心,让你在外无后顾之忧,这才应允了此事。”
“在你离开留县后,为父也的确找过那农女。”
成景淮的心随着成三爷的话高高悬起。
成三爷继续道:“只是,不是说亲,而是给了她选择。”
“一是,苦等你,有无结果尚未可知。”
“二是,百两银子,一张清白的新户籍和新路引。”
“她毫不犹豫的选了第二条路。”
“景淮,你对她一片赤诚,魂牵梦萦,可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却是不过如此,寥寥外物便可轻而易举地取代你。”
“那农女,贪财又自私,世故又圆滑,配不上你的心意。”
成三爷丝毫不担心信口胡言的谎话被拆穿,更不担心那农女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出来跟他当面对质。
民不与官斗,自古以来就是金科玉律。
若他真的想弄死那农女,比碾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太多。
“她收了户籍和路引,并答应为父在你取得功名之前守口如瓶后,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留县。”为证所言非虚,成三爷补充道:“你若是心存疑虑,不信为父的话,大可去县衙向主簿打听打听,她是不是去打听了新户籍和新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