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能移泰山重,
舌绽莲花倒西东。
高低相较风云变,
唇齿之间定雌雄。
章华台上的舌战
楚襄王宴饮章华台,酒过三巡,登徒子突指宋玉:“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满座寂然,宋玉却抚掌而笑:“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
话音未落,席间已窃窃私语。宋玉不疾不徐,描摹东家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绝色,转而讥讽登徒子:“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最后掷地有声:“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这场辩论,胜负早定于开篇的“预期锚点”。宋玉深谙人性弱点——世人惯以对比定是非。他先将审美标准推向极致,再以登徒子妻丑反衬,正如《鬼谷子》所言:“欲高反下,欲取反予”,在听者心中植入扭曲的评判标尺。
修辞陷阱的三重奏
细剖《登徒子好色赋》,暗藏预期诱导的精妙机关:
其一,概念偷换。将“好色”从道德评判转为审美能力,东家女再美,“三年未许”反证自己清高;
其二,标准重构。用“东家之子”设定完美标杆,使登徒子对丑妻的忠贞变成“饥不择食”;
其三,情绪裹挟。描述登徒子妻“蓬头挛耳”时,辅以嫌恶神态,激发明里暗里的优越感。
这般话术,在《战国策》中苏秦说齐王时更显凌厉。他先夸大齐国强盛:“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待齐王飘然,忽转话锋:“然秦若出函谷,大王之都危如累卵!”这“捧杀接棒喝”的套路,恰似先给人云端幻境,再抽去脚下阶梯。
文墨江湖的预期刀
长安科举考场,举子作策论深得宋玉真传。论及治水,先虚构大禹时代“洪峰万丈”的恐怖,再夸当朝“疏浚三尺”的圣明。考官朱笔频点,竟不知被“对比预期”牵了鼻子。
书肆话本更藏玄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冯梦龙先写李甲薄幸,再让十娘当众抛宝投江。读者捶胸顿足间,早忘了李甲当初也是受害者——作者用“负心汉”的预期框架,悄然篡改是非曲直。这手法,恰似苏州评弹里“先抑后扬”的扣子,听得茶客们又恨又怜。
风月场中的修辞局
秦淮河画舫上,老鸨教雏妓:“若遇吝啬客,便叹‘桃花扇底江南泪’;逢豪阔爷,则唱‘千金难买美人笑’。”这“看人下菜碟”的学问,正是预期诱导的活教材。某盐商为博名妓一顾,挥金如土。妓子轻启朱唇:“相公豪气,让奴家想起韩世忠梁红玉的故事……”盐商热血上涌,竟捐金助军饷。
更绝是媒婆说亲术。给瘸腿秀才提亲,对女家夸“文曲星下凡步斗踏罡”,对男家赞“姑娘持家能手不尚虚华”。待新人洞房相见,反觉对方胜过预期,此乃《韩非子》“倒言反事”的民间妙用。
青史字缝里的墨痕
司马迁写《项羽本纪》,字字机锋。巨鹿之战前,详述诸侯军“皆作壁上观”,待项羽破釜沉舟大胜,诸侯“无不膝行而前”——这强烈对比,让后世读史者自然生出“项王神勇”的预期。班固《汉书》却平铺直叙,反失震撼。可见修辞之道,能改青史颜色。
欧阳修修《新唐书》,删《旧唐书》贵妃赐浴华清池的香艳,增“玄宗纳媳”的悖伦。看似秉笔直书,实以伦理预期重构历史记忆。这“春秋笔法”,比直斥安史之乱更具诛心之力。
破局之眼:跳出修辞迷雾
庄子与惠施濠梁观鱼。惠施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笑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此等机锋,正是破解预期诱导的密钥。当世人困于“东家之子”的完美幻象时,智者却问:“为何定要以人度美?”
苏轼《题西林壁》更点破天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某书生效宋玉作《美人赋》,堆砌“柳眉星目”陈词。佛印禅师批注:“满纸美人,不见美人。”书生顿悟:真正的美,在预期框架之外。
文心雕龙:笔墨间的永恒博弈
宋玉晚年隐居云梦泽,某日见渔夫论《好色赋》,嗤其“巧言令色”。他掷笔入潭,惊起白鹭冲天。俄而大笑:“吾以文辞为戏,世人偏作真!”此中真意,恰似《文心雕龙》所言:“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
千年后,姑苏寒山寺藏经阁,小沙弥问老僧:“宋玉辩术可算妄语?”老僧以帚划地:“你看庭前柏树子。”小沙弥茫然,老僧轻叹:“柏树不言,何来高低之辩?”
修辞之外的真天地
楚地出土汉简,载宋玉未入仕时,曾恋慕邻家浣纱女。女因战乱毁容,宋玉不离不弃。或曰《好色赋》中东家女,实为此女化身。若真如此,那场着名辩论,不过是文人为旧情披挂的铠甲——预期操控的终极秘密,或许藏在这未被史书记载的温柔里。
临安瓦舍说书人最新本子,让登徒子与宋玉隔世对话。登徒子笑问:“若你妻老丑,可愿如我?”宋玉默然,掷笔化鹤飞去。座中孩童忽道:“喜欢便是喜欢,哪来这许多道理!”满堂寂然,继而喝彩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