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易绘骨难摹,玉碎宫倾戏未休。
十年筑台三刻堕,且看人间覆水收。
【临江仙·人设赋】
画虎描皮终露骨,邯郸步乱堪惊。
楚宫腰细血缠绫。雪狮偎火灭,纸鹞断绳崩。
莫效沐猴冠冕戏,且听残荷雨声。
严陵滩下钓云轻。柴门歪处好,青山依旧青。
金杯玉盏宴高台,锦绣堆中暗朽材。
一隙裂痕藏不住,风来犹自堕尘埃。
生辰宴上的琉璃碎
《金瓶梅》中有一幕极尽奢靡——西门庆三十岁生辰宴。那日清河县衙前车马塞道,席间珍馐如山,歌姬舞袖如云。西门大官人身着绛紫蟒袍,头戴金丝幞头,受着满堂宾客的奉承。可偏偏有个新来的小厮,端着西域琉璃盏献酒时,被门槛一绊,将那价值千金的物件摔得粉碎。
满座骤然寂静,却见西门庆抚掌大笑:“碎得好!这琉璃脆薄,怎配盛我今日之喜?取金瓮来!”话音未落,早有管家抬上鎏金酒器。众人连声赞叹大官人气度恢弘,却无人注意应伯爵缩在角落冷笑——这清客相公早瞧出,那琉璃碎片映着西门庆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
这般场景,像极了石崇金谷园宴客的典故。当年西晋首富以蜡代薪、锦幛遮尘,却在绿珠坠楼时暴露出色厉内荏的本相。人设构筑得愈是金碧辉煌,那暗处的裂痕便愈如琉璃盏上的冰纹,看似华美,实则一触即溃。
锦绣皮囊里的虱子
西门庆的人设,恰似他腰间那条玉带:七宝镶嵌的外表下,裹着浸透汗渍的牛皮衬里。他深谙“财可通神”之道,用白银铸就孝子贤兄的形象——为亡妻办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时,请的是东京大相国寺的高僧;与官员往来时,总将“忠君爱民”挂在嘴边。可后厨柴房里,正关着前日顶撞他的小厮,血水从门缝里渗出来,在青石板上凝成暗色的花。
这般表里不一,倒让人想起《韩非子》里“楚人鬻珠”的寓言。郑人买椟还珠固然可笑,可当今世上多的是西门庆这般人物——把“仁义道德”的檀木匣子雕得精美绝伦,内里藏的却是败絮其中的腌臜货色。明代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李甲何尝不是端着书香门第的架子,骨子里却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
裂缝生长的暗流
那日宴席散后,应伯爵踱到后巷,对卖炊饼的武大郎嗤笑:“你道西门大官人真是菩萨心肠?上月王家米铺掌柜不过迟了三日利钱,如今还在运河底下沉着呢!”这话随风飘进隔壁药铺伙计耳中,不出三日便传遍茶楼酒肆。
人设崩塌往往始于这般细小的溃口。《史记》载李斯临刑前,对着同赴刑场的儿子叹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当年他助秦始皇一统天下时何等风光,可那“法家贤相”的面具下,早埋着妒杀韩非、篡改遗诏的祸根。就像《红楼梦》里贾雨村初入官场时吟的“玉在椟中求善价”,待到他葫芦僧乱判命案时,那“清正廉明”的牌匾早成了笑话。
崩毁前的三大征兆
观其人设将倾者,必现三异象:
其一,言行渐生抵牾。西门庆白日刚在玄坛庙捐了香火钱,入夜便与李瓶儿在禅床上行云雨之事。这般矛盾,恰似《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终前为两茎灯草不肯咽气,偏生前日还与人吹嘘“钱财乃身外之物”。
其二,供养日渐不支。维持人设犹如熬制阿胶,需持续投入真材实料。王恺与石崇斗富时,砸珊瑚树眼都不眨,可待到《世说新语》记载其“常朝服负薪”,那“天下首富”的面具便再糊不住脸。西门庆不断纳妾扩宅,表面是彰显豪阔,实则是用新债补旧窟的饮鸩止渴。
其三,根基日渐虚浮。《吕氏春秋》有言:“树黍者不获稷,树怨者无报德。”西门庆的人脉网看着花团锦簇,实则尽是应伯爵这般趋炎附势之徒。倒不如《水浒传》里的宋江,虽貌不惊人,但“及时雨”的名号是实打实在江湖上挣出来的。
破而后立的古训
西门庆们的故事总走向悲剧,但史上亦有破茧重生者。春秋时范蠡三散家财,每次崩塌人设后反能更上层楼,正应了《道德经》“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的循环之道。北宋苏轼乌台诗案后,从“翰林学士”的神坛跌落,倒吟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真名士风骨。
《菜根谭》有云:“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当年陶朱公弃越国上将军印泛舟五湖,正是参透了人设终归虚妄。而今人若学得三分庄子“材与不材”的智慧,又何惧面具剥落?须知那泰山不辞抔土,故能成其高,真正的人设该如璞玉,纵有瑕疵,反显天地造化之真。
琉璃盏碎金瓮出,锦绣袍藏百虱游。
莫羡人间假颜色,青山元来无妆楼。
这世道人设如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别忘了《红楼梦》那句判词:“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西门庆们用金银堆砌的面具,终会在岁月风雨中斑驳脱落。倒不如学那洛阳城东卖花叟,粗布短衣,担头春色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