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忽然想起去徐府吃寿酒时,身后那两个小丫头的窃窃私语。
江氏低声道:“您是在朝官员,烦神忧心的,都是国计民生。你们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怎么会明白我们女子的苦处呢?”
绍桢哑口无言,只得收了劝说的心思,想了想道:“若是夫人与徐指挥使夫妻不睦,尽力和离就是。何苦非要离开?若要瞒着徐大人,只能是隐姓埋名生活,你一介弱女子,如何生存?”
江氏的语气中带了些希冀:“所以我才要张大人帮忙。”复又低落:“徐氏这样的人家,不会允许我和离的。大人也说,我有诰命的册封。自古以来,有多少受封的诰命是和离的?岂不让夫家沦为笑柄?徐家又怎么会松口?”
绍桢轻轻点头。女子出嫁定终生,如今理学盛行,闺阁女子为亡故的未婚夫守望门寡甚至殉节的都不在少数,和离大归,谈何容易。
绍桢道:“夫人的娘家可知此事?”
若是娘家支持,愿意接纳大归的女儿,和离或许能成事。
江氏声音苦涩:“早年间,我娘家家道中落,早已不复当年与徐家齐名的盛况。何况我爹娘早逝,叔伯还仰仗徐家帮衬,怎会同意我和离?”
绍桢讷讷道:“啊……夫人与徐大人就没有和好的可能吗?以我所见,徐大人对你当真挺好的,抛下公务陪你在泰安游玩。”
江氏摇头道:“不,我已经不需要了。说来叫您笑话,我与徐昭寅自幼便相识,家里人结的是娃娃亲。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成婚当年,我们夫妻也是很和睦的。他说好了会永远对我好,只有我一个人。”
“后来他染了时疫,我照顾他时过了病气,不慎小产,身体一直没好全。他对我很是愧疚,就算老太太逼他纳妾,他也不肯。我还沾沾自喜。后来我总算又有孕了,去红螺寺还愿,但是,但是——”
江氏泪如雨下:“我们下山时遇见一对母子,那小男孩儿撞在我身上,硬生生将我撞得小产了。徐昭寅得知消息赶过来,那小男孩儿却喊他爹爹。我才知道,那女子就是他在外面安置的外室,瞒着我整整三年。”
“老太太显然早就知道此事了,见我撞破,大夫又诊断我再也不能有孕,她便直接将曹氏接进府里,给了姨娘的名分。曹氏在外头生下的孽障,害得我流产,竟然就成了徐家的庶长子。我不能有孕,此后徐家便是他来继承。”
“我不甘心如此,同徐昭寅犟了几日,还是服了软。那曹氏确实好生养,我在红螺山上遇见她时,她便已经有身孕在身。等她生下孩子,又是个儿子,我将这孩子抱来膝下,让徐昭寅将曹氏送去庄子上,连着那孽障一并送去,等闲不能进府。徐昭寅对我有愧,送那女子出府没什么,将儿子也送出去,还是犹豫了几日,最后禁不住我威逼利诱,仍旧答应了。”
“但是,上回我落水,险些溺死,人之将死,总是容易想明白很多事情的。我养一个旁人的孩子,总归是养不熟,何况他生母与我有仇,至将来成人,说不定就要与我反目。有什么意思呢?我对徐昭寅早就死心了。他若是介意我多时不生养,为什么不直说?难道我会逼着他不准纳妾?若是他不置办外室,我也不会被害得小产。徐家也是外头瞧着光鲜,内里腌臜得很。我一刻都不想再留在徐家!”
“张大人,您帮帮我吧!我在徐家待下去,实在了无生志。上回大人在湖边救下我,那是我已经断绝生念了!”
绍桢听得良久沉默,半晌道:“夫人,我确实很同情你。可我只是个外人,有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虽然愿意帮助你,但这是你们夫妻的事情,我怎么好插手?瞒过徐昭寅出逃,绝不是容易的事情。若是被他发现了,我如何分辨?世人只会以为我勾引有夫之妇,我在官场上不能立足倒是其次,夫人还有活路吗?还请夫人另寻他法。”
江氏哀求地望着她:“大人……”
绍桢无奈道:“你怎么这么笃定我能助你离开?若是我心藏歹意呢?更或者,我直接将今日的事情告诉徐昭寅,你又如何自处?”
江氏却笃定地摇头:“不,大人绝不是这种人。只要你答应了,一定会做到的。大人是心正心善之人,愿意为百姓出头,不会伤害我的。”
绍桢有些纳闷,她和徐夫人不太熟悉吧?徐夫人怎么这么确定她的人品?
绍桢只能说:“恕在下爱莫能助。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徐昭寅。只当我从未约夫人出来过。字条的事,夫人可以另找一个请托,但凡我能做,绝不会推辞。不然,我也只能金银奉送。在下告辞。”
绍桢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正要拉开门,徐夫人却在身后大声道:“张大人,你们不是因为弹劾秦首辅贪污,将他的党羽得罪干净了吗?”
绍桢蓦地停步。
徐夫人道:“光是克扣河工银子,定不了秦首辅死罪,他从此怨恨上你们,反而教你们在朝堂上举步维艰。您现在不就正在烦心赵大人吗?我,我有办法叫秦首辅论死。”
绍桢回头:“夫人知道什么?”
江氏望着她:“只要您答应帮我,我就告诉您。”
绍桢毫不犹豫:“我答应。”
江氏有些猝不及防:“啊……啊。那我告诉您,秦首辅插手边疆事务,接受九边总兵的贿赂,还与浔阳的那位藩王有勾结。您可以顺着这个路子去查。”
绍桢不自觉皱眉:“夫人有证据吗?”
江氏讪讪道:“没有,不过我保证是真的!”
绍桢有些无言:“……那夫人方才为何不告知我?”
江氏难为情道:“我原本想着,借字条的事,求大人帮忙,谁料行不通……大人恕我藏私吧。”
绍桢无心再停留,不管徐夫人刚才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她都要去查一查。
赵逢辰在燕京不知如何,她已经束手无策了。
绍桢道:“夫人等我消息。若是成事,我即刻打点夫人离开。”
江氏眼中光彩大亮:“多谢张大人!我静候佳音!”
绍桢微微笑:“为避耳目,夫人先走,我让侍卫护送你回去。”
江氏点头,随即便戴上幂篱往外走。
绍桢让邓池去送她。
没想到门刚刚打开,徐夫人才走出去没几步,绍桢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天喜阁是这一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