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血盆大口张开,天地间的光亮似乎都被吞蚀,海面上卷起凄风苦雨,众人没来由地心生悲戚。
何罗的身躯已经很庞大了,但它被这怪物吞入口中,仿佛一只鲸鱼吃下一条虾米,这肉眼可见的杯水车薪,让任何饱腹感都成为罪恶。
海域城墙上,黑焰烽火升起,将莽荒圣者来袭的消息,传递到南荒关与永偃神京。
龙宫盏与盖节渊离得最近,最能体会饕餮的恐怖。改变天象、控制感官,甚至影响认知......从饕餮出现的那一瞬起,这天地不再是无主的天地。
血肉缠绕,在巨鲸的上方,赤裸的男子半身从鲸背“生长”而出。他瘦骨嶙峋,一排排肋骨在体表清晰可见,每一根肋骨之上,都悬挂着黄金的环饰。
他的眼窝中镶嵌着宝石,背部密密麻麻地穿插着奇珍异宝。长鲸的鲸珠、巨鳌的甲壳、海若的内丹、天吴的眼球......在他的背上,是整片海族的血腥史。
饕餮大口撕扯着自己手臂上的血肉,一边吃着,一边用腋下的眼睛环视四周。他真正用以视物的双眼生在腋下。
龙宫盏眼见饕餮啃食着他自己,明明是十分诡异而令人反胃的场景,却没来由地口中生津,生出想要模仿、吞吃自己的冲动。
这便是饕餮对认知的改造。龙宫盏重回无我之境,甩开奇怪的冲动,却看身旁的盖节渊,在一番精神角力之后,也是摆脱了饕餮的影响。
他们都是心志坚定之人。
“还以为这何罗会有多美味呢,结果连塞牙缝都不够。”饕餮擦了擦嘴角自己的血,手臂上被吃掉的血肉很快就复原了。
“先交十万人,给老饕我把牙缝先塞上吧。”
饕餮说得风轻云淡。他瘦骨嶙峋,面如枯槁,一整个病怏怏的,仿佛是一个要饭的饿鬼,随手一挥便能撵走。
但他下半身连接的庞然巨躯,又极具压迫感。
“除非你踏过此城,否则休想伤害一位帝国的子民!”朱雀郡主却是胆大。
眼见公主如此身先士卒,帝国战士们都暂时克服心中恐惧。他们的家人骨血就在身后,此时的饕餮再令人绝望,他们都不会退缩半步。
“这要是在我们那,肯定就交人了。”盖节渊头歪向龙宫盏,“拖延时间比较重要。”
他话这么说,但心底里认同何种选择,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只有弱者会在妥协中苟活,强者则在重压下成长。
龙宫盏会心一笑。
他双手抱胸,看向饕餮:“你都已经掌握自己吃自己这种绝活了,我看就不必糟践别人了吧。”
闻言,无论是身旁的盖节渊,还是城墙上的玄潭牧等人都笑了。龙宫盏在说垃圾话这方面,还是高明。
如此嘲讽一位莽荒圣者,龙宫盏无疑是将“狂气”演绎到了极致。
“我们一般这样拖延时间。”龙宫盏歪头向盖节渊。
盖节渊也是会心一笑。
“你就是龙宫盏吧?”饕餮用腋下的眼睛看向龙宫盏。龙宫盏算是明白了,饕餮的头部除了用来进食以外,就是个摆设。
“祖龙荒种,或许会是一顿佳肴......”
龙宫盏感到了重压。这压迫感不是鎏金圣者对他那一掌,也不是令狐化龙的不怒自威,而是纯粹的杀意与食欲,是不留余地的灭绝。
随着饕餮上浮,海平面肉眼可见地下降。蔚蓝色的海水变得漆黑如墨,而天色变得狂乱无常。
吞天纳地,山海震撼,这黑海中数不尽的枯骨,是多少巨兽腹中的前尘!
在饕餮体表亮起猩红色的魂核,如同一盏盏通往地狱的魂灯。当海浪与狂风湮没生吞活剥的哀嚎,只有无声的苦痛留给灵魂去品味。
饕餮的人身俯视着龙宫盏、盖节渊二人,如同食客审视着盘中餐。
“我杀过很多仇人,也被很多人追杀过。在所有那些战斗中,我从没感受到当下的这种感觉。”盖节渊道,“这似乎是一种......意义。”
“意义?”龙宫盏微笑。
“我身后站着的人们越绝望,这意义便越是彰显。”盖节渊摇了摇头,“我倒是忘了。对于你来说,这已经稀松平常。”
饕餮逼近,盖节渊卷起虹衣的袖管,露出了手臂上一道奇特的纹身。
那纹身是一切机关玄机的总和,这世上没有一支画笔能够尽绘。这是一道印记,如同其他任何印记一样连通真实宇宙,却并不通往永偃神京。
“我以何方锈川的传人为名,向玄机世界的何方道场寻求赐福。”盖节渊向这纹身低语,“这并非我的走投无路之际,但是师父......我不想错过这场战斗。”
那纹身旋即淡化、消失。空中,至高世界撕裂,一道光柱从真实宇宙落下。盖节渊沐浴在其中,竟是气息暴涨。
看得出来,这是盖节渊动用的一次性手段。龙宫盏曾经使用过类似的印记,比如白鹿之印与罗刹之印,来暂时提升自己的修为,但那些印记的力量来源,是特定的、活在至高世界的个体。
而眼前的盖节渊,居然可以直接从真实宇宙的某处暂借力量。
他口中所说的“玄机世界的何方道场”是个什么地方?龙宫盏猜测,或许与他那神秘的师父有关。
恍惚的猜想中,龙宫盏闭上双眼,饕餮不见了,盖节渊也不见了,他躺在混沌的浅水之中,如同漂流而下的旅人,偶遇无垢世界的女神。
“是你。”龙宫盏微笑。她总在他想到她的时候,适时地出现,仿佛她知道,她懂得,却又从来不表露。
美丽的银发女人。她站在宇宙之巅的高塔上,长髪向下垂落,就成了星空与万物,裙摆绵延到她身后无尽大地之上,变化成山川河流。
她的气质中,带有迷人的知性与通透感。仿佛通晓万物,所以对必将逝去的一切常怀情思。
如今龙宫盏觅得了超我,在这神思般的界域之中,他与这女人平起平坐。
他的思想,达到了与她同等的高度。
“难得你想到了我。”银髪女人道。
“你是曾经的世界的遗民,是吗?”龙宫盏道,“我可以冒昧询问你的名字吗?”
银髪女人看上去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露出普世的、凡尘的表情。
“真名在我的故乡,相当于女人的贞操。”她说。她的语气中没有责怪,她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
她话中的“故乡”,可以想见,是时间层面的。
银髪女人靠近龙宫盏。龙宫盏嗅到了一种远方的味道,她离得越近,这气味便越是悠远、越是飘渺,就像远处的春山,热烈又疏远。
恍惚未觉间,她的唇齿已经抵在了龙宫盏的耳畔。
“有一天你会寻到我的身旁,用纯净无印的臂膀,向我寻求赐福与力量。而我很早就说过......这是我的荣幸。”
羽衣蒙住了龙宫盏的双眼。
“跟着我说——”
龙宫盏睁眼。眼前,是饕餮的巨躯与翻涌的黑海,是漫天的凄风苦雨、血月残云。
他开口,与银髪女人的声音渐渐重合:
“我以不若鸣珂的金盏为名,向千幻世界的不若道场寻求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