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川与龙门川交界,界碑下。
乐正峥伸手,接住一尺落下的黑纱。他眉头紧皱,来回踱步。
“这是什么?”牧青瞳好奇,也想要接住一片。天降不祥黑纱,此等奇观天象,恐怕谁都没有见过。
“不要触碰。”乐正峥拦住了牧青瞳,“这黑纱中,蕴藏着极恶的诅咒。如果我猜测不假,是祓若那边出了事故。”
他知道祓若之下,埋藏着处决的冥陵。那里是足以诅咒整片大陆的地方。
圣者的死亡,并非完全的消逝。修炼到那种境界的人,已然在天地间刻下了属于自己的烙印,即使神魂陨落,仍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龙宫盏正好在祓若吧,他会有危险吗?”雪花芙蓉道。
“祓若有许多尊主坐镇,还有连我都捉摸不透的圣者,问题应该不大。”乐正峥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让牧青瞳、雪花芙蓉放心。
他没有说的是,从不久前,他就感应到了白鹿之印的异常波动。或许这一次,这个年轻人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
圣者追想·薨手指四面八方,黑海狂流在她身后形成万重圆环。无数截然不同、各有神异的手印在她无数的手掌间翻飞。
龙宫盏知道,这是百位圣者的道法。在世之时,它们本不能够相融,现在以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方式,杂糅在“薨”之上。它们有的如同冰火相互湮灭,有的则产生质变。
时空裂隙、异色雷霆遍布长空。巨型超伟的女人半身屹立于海面之上,破碎天地环绕着她,如同觐见混乱王座的臣民。
龙宫盏见到了正在融化的火焰,也见到了熊熊燃烧的寒冰,一切规则在眼前这究极混乱的存在面前,都不过是一笔勾去的箴言。
法界“残照·龙·宫·盏”之上,龙宫盏着月中聚雪、墨染冬雷。灵态白鹿伏在他脚边,形成混乱世界中一方祥和。
有了这只白鹿灵,龙宫盏如自己所愿,成为了“这一夜的圣者”。
如今站在他面前,拦在重逢之路上的,是旧时代的夙愿,是薨逝,是死亡。与神鹿原那时不同的是,龙宫盏不再去思考自己何德何能,去拯救他匆匆到临的世界;也不再去辩驳孰对孰错的意义,纠缠在精神的怪圈。
这一次,他要拯救自己,拯救他向往的、活着的样子。
“薨——”尖啸声、风声、海浪声、叹息声,在这一瞬间,拉长到时间尽头。
“试吾剑利否。”龙宫盏嘴角掀起一抹狂气的弧度。
空想无忧世界溃散,沉沦崩界超回志度惊龙咆哮着,破开黑海雷轮。龙宫盏立足于其上,驭龙乘风,天地由静转动,风雷骤起。
薨点出一指,空间不堪重负坍缩,空气、海水化为旋涡,向坍缩的那一点汇聚而去,光与声音都不能逃脱。超回志度惊龙张开巨口,龙嘴之中,竟是又一度惊龙,千万重龙口吞天纳地,竟生生将坍缩空间全部吞下。
龙吟声,响彻海天,海面被这声龙吼震得凹陷,骤然爆开的白沫,仿佛映照出另一重白昼。
龙宫盏化为一道黑白流光,穿刺过枯槁黑纱,如同破开厄命的三尺剑。薨万手齐出,拳如雨下,每一拳都打出了异度空间、混乱元素,月光在拳影与龙宫盏的身形间闪灭交错。
似一道白色闪电划过漆黑夜空,龙宫盏在圣者追想·薨超越天地的巨躯上攀登,镂尘吹影交叉突破,动如疾风;魄渊赤寰光华流转,闪转腾挪。
断指与断臂,落入泡沫翻腾的海洋,切开的断面光滑平整,如同明镜。
冲入乌云,龙宫盏继续向上,剑舞如龙,切开缠绕阻挠的干枯髪丝。超回志度惊龙同时升起,荡平积云,龙吟声中长空黑土颠倒,它带起万丈水花,就好像大雨倾盆而下。
乌云之上,破开阴霾,龙宫盏终于见到了完整的、圣者追想·薨的真容。
她的脸亦如巨人那般超伟,惨白得与夜色格格不入。紧闭的双眸,似在昏睡,也似在祈祷。枯木虬龙般的髪丝垂落,像构筑于天地之间的蜘蛛网。
她的脸是无法想象的,是死去的百位圣者的杂糅,是极致的瑰丽,也是极致的丑陋。
“吾为倒悬于宇宙的,一滴垂泪。”
她不张口,恬静如处子。明明是圣者临终时歇斯底里的诅咒,最终的模样,却也是如此唯美。
龙宫盏明白她所言,“倒悬”的涵义。他破开乌云的时候,心中就有所明悟——此时此地,并非人世,他已与众生颠倒,沉没于浮海,来到了人心的空洞。
这片空洞,就叫做天时。
当人们怀着近乎悲愿的冀望时,就会托付于天时。即使超然如圣者,也逃脱不出这片无奈的空洞。为了战胜不可战胜的真龙,为了重现不可重现的时代,为了圆满不可圆满的梦想......
“自我禁锢的人,岂能如真龙一般君临。”龙宫盏俯视这片空洞天地。他剑出如岚,杀出一条血路,站在天时的女神面前,不是为了倾听圣者的无奈,也不是为了品味生命的软弱,而是为了冲出桎梏,与她平等一决。
追想的灾厄啊,直视你的挑战者!
圣者追想·薨缓缓睁开眼睛。这一刻,空洞的泪痕之上,有新的眼泪流淌而下,她苍白的脸颊上,剥落下玉石质地的碎冰,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峰显露峥嵘。千万双臂缓缓归位,结成了同一种手印——
灭。
她的眼瞳,是日月瞳。与龙宫盏一样,日月同处一眸的重瞳。两仪玄圆日月瞳,就是天时的眼睛,日月轮转,时光荏苒,向必朽的一切宣告一个“灭”字的,永远是这双冷漠的眼瞳。
龙宫盏同样睁开日月瞳。他的双眸,在薨那双大如圆月的眼瞳之下,犹如熹微荧火。但他就这么直视薨的双眼,眼中无惧。
身体在消融,寸寸泯灭。龙宫盏在与天时的对视中,逐渐消亡,仿佛一个迎着时光疾驰、奔赴死亡的老人。
龙宫盏,你若真信天时,又怎会留下尸山血海,杀上天国,向无上的神道,换取天长地久!而这,就是传说的英雄,超越人性之所在。
龙宫盏选择相信“我”,不信天时。
最终,他行将就木,垂垂老矣,却仍有一丝生命,攀附在悬崖峭壁的边缘,张开永恒双翼,没有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曾与帝江曦在莲池旁漫步,那一夜的月光比现在温柔。
他曾与她在北国的炭车中颠簸,那一年的春天很短很短。
有很多东西,是天时不能抹去的。
“你为何不灭?”
哀歌之中,薨的意志在吟唱。荒谬的事情,在龙宫盏的身上发生。他衰朽的躯体中重新滋生了活力,又仿佛,他的年轻从未流逝。
从没有人,能逃过天时的泯灭。即使是人世的最强,曾埋葬一百位圣者的帝王,也不能做到。
“我已然寂灭。”
龙宫盏淡然一笑。他并没有妄语——就在刚刚,那个老态龙钟、慢条斯理的龙宫盏,像水冲淘过的沙子那样死去了。
那个会成为牵绊的“我”,终于消逝。
从此,无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