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所见尽是秀丽风光,棠梨却莫名觉得这美好背后凝结着压抑。手指无意识摸上了腰间软剑。
“阿梨姑娘,我们到了,夫人在莲心亭候着。”马车骤停,秦嬷嬷率先掀帘下车,立在车辕旁为棠梨扶着车帘。
棠梨轻巧跃下马车,眼前横着一座雕满莲花纹的石桥,蜿蜒通向荷塘中央的六角凉亭。她踏上了青石桥面。
莲心亭内,安国公夫人端坐青玉案前。案上汝窑茶具泛着天青色,藤编食盒旁边的红泥小炉上,一个铜壶正咕嘟作响。
听到脚步声,妇人抬眼望去。恍惚间仿佛看见年少时的自己正穿过时光走来,这个认知让她心尖发紧——眼前人非但没有激起她半分怜爱,反像柄悬在梁上的利剑:“若国公爷见到这般打扮的她……”
亭中人眼中淬着的冷意让棠梨呼吸微滞,果然不是为着母女情意。她垂眸掩住眼底波澜。
“给夫人请安。”棠梨跨进亭中规矩行礼。
安国公夫人唇角扬起得体的弧度,翡翠护甲轻叩玉案示意棠梨坐到自己身边。
棠梨依言入座。
秦嬷嬷站到了主子身旁,替两人斟了茶水。
蒸腾的茶烟横在二人中间,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安国公夫人垂首轻啜了口茶盏,再抬眼时眸中已蒙上一层水光。
她忽然攥住棠梨的手腕,那截露在衣袖外的腕子细白如藕,十指纤纤似春葱,触手温腻绵软。而棠梨被她握住的那双手虽也修长,掌心却布满粗粝茧子,横亘着数道狰狞疤痕。
国公夫人指尖颤了颤似要抽离,却硬生生压住动作。这细微的瑟缩被棠梨敏锐捕捉,她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
那抹笑刺得国公夫人瞳孔微缩,泪珠霎时滚落。她突然用力地扣住棠梨的手,贝齿在朱唇上咬出月牙痕:“阿梨,你早知我是你生身母亲对不对?”
棠梨猛地抽回手,腕间红痕泛着血色:“夫人说笑了,江湖野草怎攀得上国公府高枝。”
悬在半空的玉指蜷了蜷,国公夫人泪落得更急:“你恨我是应当的,可当年......”她攥紧锦帕按在胸口,“怀胎十月的骨肉,我怎舍得?可若不让嬷嬷将你抱走,我同国公爷的姻缘便要断了。你不知道那时......”
她缓缓合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底泛着红:“阿梨,如今你也有了深爱的人,定能明白为娘的心。听说你为傅世子连性命都能豁出去,我待你父亲何尝不是这般?咱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母女,遇上心尖上的人,都是能抛下所有的......”
棠梨在心底泛起阵阵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安静注视对方。
安国公夫人望着棠梨淡漠的神情,嘴角浮起苦涩弧度:“看来你还是不肯谅解,原也是我强求。本该是金枝玉叶的贵女,却在外头吃尽苦头,你该怨我的。”
候在旁边的秦嬷嬷忙轻抚她后背,朝棠梨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容老奴说句逾矩的话,姑娘可知道这些年夫人没有睡过整觉?每日抄经祈福,头疼得受不住还要强撑着。若不是这份诚心感动上天,姑娘在江湖当杀手,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亲母女本该连心,看着自己母亲这般煎熬,姑娘当真狠得下心肠?”
棠梨忽然低笑出声:“嬷嬷说得是,我该给国公夫人磕头谢恩才是。”
秦嬷嬷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夫人素来是菩萨般慈悲的性子,平日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谁承想生养的亲闺女倒是铁石心肠。夫人自打见过姑娘就日夜悬心,这些天吃不下睡不稳,特地吩咐老奴千方百计安排你们母女私下相认,谁料你竟摆出这副嘴脸......姑娘可知道,但凡处境与夫人相当的人家,为着永绝后患,生下来的丫头片子都是活不成的……”
棠梨豁然起身,逼视着秦嬷嬷,“嬷嬷说话倒是好笑,日日诵经念佛,难道求的不是自己心安么?怎么被伤害之人还要感恩戴德?那我此刻往嬷嬷心口捅一刀,再为你念三年往生咒,嬷嬷可愿含笑九泉?”
秦嬷嬷布满皱纹的脸皮抖了几下。
棠梨欺身上前,指尖不轻不重叩在她颧骨上:“踩个蚂蚁都要念佛,亲生骨肉挡了富贵路,倒能眼都不眨地扔了——敢情菩萨都是这么做善事的?”
“嬷嬷,够了!”安国公夫人突然提高声音喝道。
秦嬷嬷立即跪下叩头认错:“请夫人责罚,老奴实在是看不得夫人为这事日夜煎熬。老奴虽是个下人,到底也懂得心疼主子的难处。”
国公夫人含着泪水转向棠梨,勉强扯出个苦涩的笑容:“阿梨,别同个下人计较。今日特意约你到清净处相见,原是想着能好好看看你,安安静静同你说些体己话。”
她用绢帕拭了拭眼角,重新露出温婉笑意,伸手掀开旁边雕花食盒的盖子。新蒸的荷花酥带着热气被端到案几上,粉白相间的酥皮绽开如真花。
“这是今晨现采的荷花瓣裹了枣泥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眼下正是赏荷的好时节,我想着应景做些点心......”她说着用银签子挑起一块递到棠梨唇边,眼神里交织着期待与不安。
棠梨紧绷的肩背稍稍放松,却在酥皮将将触到嘴唇时顿住——清甜香气里混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味道。抬眼看去,国公夫人仍维持着递点心的姿势,只是手腕已有些发颤,方才拭净的眼眶又渐渐泛红,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棠梨刚有些回暖的心瞬间凝结成冰,碎成齑粉,刺骨寒意伴着彻底破碎的心蔓延全身。
她忽然朝安国公夫人绽开笑靥:“多谢夫人费心安排。”启唇衔住递来的荷花酥。
安国公夫人又体贴地捧起青瓷茶盏递到棠梨唇边。茶水未沾唇,棠梨便在杯沿嗅到与糕点如出一辙的浅淡异味。她双手接过茶盏,未作停顿仰颈饮尽。
余光瞥见安国公夫人脊背微松,暗舒长气的模样。胸腔里剜心蚀骨的疼渐渐凝成冰碴,“夫人的点心和茶汤都很合口。有劳了。”
安国公夫人细细端详少女纹丝不动的仪态,见她容色如常端坐,不自然地扯动嘴角道:“阿梨喜欢就好,往后常做与你吃。”
“好。”棠梨含笑应声。
安国公夫人打量她片刻,忽抬手欲抚她面颊,衣袖却不慎扫翻石桌上的茶盏,半盏残茶泼湿衣襟,碎瓷迸溅声惊破寂静。
她受惊般霍然起身,地上跪着的秦嬷嬷忙不迭起身搀扶。安国公夫人朝棠梨歉然一笑:“阿梨稍候,我换身衣裳便回。”
棠梨颔首:“您请便。”
秦嬷嬷搀着主子踏上石桥,慌促步履踏碎池面倒影。
棠梨另取茶盏斟了新茶,垂眸啜饮时,瞥见莲塘四周寒光频现——方才那声碎瓷清响,原是伏兵出鞘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