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账房,陈舟就嗅到熟悉的墨香混着樟脑味。他直奔窗户,先将窗棂支起来以防万一,再走到旁边的五斗柜前站定。刘蜂在收回他账房钥匙的那天,还特意给这个榆木老柜换了把黄铜重锁,说是要存放重要契书。
柜子打开,里头整齐码着一叠账册,以前他也没少翻过这些,可每本都看不出任何异常,记录的都只是寻常马场出入项。
青皮账本在窗外泻入的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陈舟点亮随身携带的灯火,用准备好的铜罩笼住跃动的火苗。他随手翻开一页,是上月购入几十匹河西马的记录,墨迹规整,这还是他自己的笔记。
他从袖中掏出药瓶,按傅廷的交代,倒了一丁点粉末在账页背面顶端一角,他的腕骨绷得发白,眼睛死死盯着空白纸页,只见红色字迹如同水底浮尸般缓缓浮现——“六月初九,收玄铁六百斤,走暗河丙道”。陈舟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竟真的有暗账!
他努力稳住心神,掏出炭笔和宣纸,捡紧要的快速记录,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滑进腰带。
这一沓账本,每一本的背面都是暗账:
丙辰年三月初七,收烟州精铁八百斤,兑槐里先生手令,走暗河卯道——钤竹节印。
付东海客硫磺二十车,换河工监通关符——钤浪纹印
……
他不知道这些名字和印章代表何人,但交给傅廷去查证,他定能查出,他只管将其记录下来。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猫头鹰叫声,陈舟放回账本的手一抖,有几粒药粉撒出,落在了旁边墙上悬挂的《春山烟雨图》。
原本淡墨渲染的山体裂缝间,突然显出些异样,陈舟一把将画取下,在背面边角处洒了些许药粉,曲折的甬道随药性扩散完全显现。他凑近仔细一看上面标注的字迹,竟是整个地下通道图。图中不仅标注着多处闸口,更在岔路口密集标记着机弩符号,错综复杂的路线让陈舟后背发凉。
猫头鹰叫声急促了一些,陈舟正焦急,突然摸到袖中平安结,这是前几日谢小姐托阿梨姑娘给他的,他的心莫名就安定下来,脑子里灵光一闪,忙解下腰间钱袋,倒出几枚铜钱。
他取出一张随身携带的薄纸,蒙在地下通道图上,用铜钱边缘在纸上快速刮过。通过药粉显现的朱砂标记透过薄纸,在铜钱的刮压下留下清晰的红色印痕。
猫头鹰叫声又起。陈舟额头沁出冷汗,手上动作却越发利落。几枚铜钱轮换使用,不到十息时间就将整个地下通道图纸都拓了下来。他迅速将薄纸塞入怀中,把铜钱收回钱袋,灭了照明灯火。
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住。陈舟快速将画挂回原处,将先前塞回柜中的账本码整齐,扭动锁孔,拔出钥匙,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正要翻出去。突然想起刚才放在桌上的药瓶,他回身一捞,将药瓶捞入袖中,这时,门锁“咔哒”一声被打开。
陈舟屏住呼吸,贴着墙壁滑到窗下,此处刚好被那个五斗柜挡住门口视线。而他却能看到刘蜂身边的老仆提着灯笼立在门口,刘蜂一脚踏入门内,狐疑地环视账房。
就在刘蜂转身的瞬间,陈舟轻巧地翻出窗外,落地时一个翻滚消去了声响。他猫着腰躲进灌木丛,听到刘蜂在里面嘟囔:“奇怪,窗户我今儿离开时没关吗?”他走到五斗柜前,伸手去拽了一把铜锁,还好好的,他掏出钥匙打开柜子查看,里面的账本码得整整齐齐,数了下一本没少,神色才稍微缓和。
刘大在不远处焦急地招手。陈舟悄悄爬过去,两人借着夜色迅速离开。直到回到自己房中,陈舟才长舒一口气,他小心地将今晚收获的东藏进里衣暗袋,吹灭油灯躺下。
明天一早,这些东西要想法子送到傅廷手中。
陈舟刚合眼不久,突然听到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立刻警觉,保持着均匀的呼吸声,但手却不自觉攥紧了平安结。
“陈舟?”刘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这次明显提高了音量。
陈舟装作被惊醒的样子,含糊地应了一声:“谁啊?”
“是我。”刘蜂直接撞门而入,灯笼的光将屋内照得通明。陈舟眯着眼睛坐起身,看到刘蜂身后还跟着两个健壮的马场护卫。
“刘管事,您这么晚有事?”陈舟揉了揉眼睛,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困意。
刘蜂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房间:“方才账房有动静,我担心马场进了贼,来看看你这边可好。”
陈舟心头一紧,脸上却露出惊讶之色:“进贼了?可丢了什么贵重物件?”他边说边掀开被子,就要去穿鞋。
刘峰锐利的目光扫过他的鞋子,在陈舟抬起一只脚去扯鞋帮时,瞅见他的鞋底很干爽——这正是他白日穿的鞋,只沾着些草料房的草屑。自从柳山河交代后,他特别留意陈舟的每一处细节。至此,他眸中的怀疑之色散了一些。
“我跟您一起去巡查。”陈舟穿好鞋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剑。
刘蜂摆了摆手,“罢了,兴许是我太谨慎,你先睡吧。今后警醒些。”
陈舟忙应下,待刘蜂带人离去,陈舟才觉自己手心里都是汗,他瞥了一眼床尾用油布裹着的沾满泥巴的鞋——幸好,刘蜂并没来仔细翻检他的房间。
刘蜂又来到刘大的房间外,示意身后马夫去敲门,“娘的,谁半夜三更不睡觉来扰老子的清梦!”刘大趿着鞋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开了门,直到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刘蜂,剩下骂人的粗话赶紧吞回了肚中。
他揉了揉眼睛,“叔,您这是……怎么这个点还不睡觉?”
刘蜂脸色一沉,一步跨入门槛,压低声音道:“今晚账房窗户被人动过,我怀疑有人进去了,来问问你今天陈舟可有什么动静?”
刘大一听,刚要凝重的神色立刻松垮下来,“啊!是这事啊,叔您也太谨慎了。我傍晚路过账房时,看到窗子没关严实,顺手给带上了。这几日风大,我怕吹乱了账本。”他挠了挠头,“莫非我随手一推没关好?”
刘蜂眉头微皱:“你何时去的账房?”
“约莫酉时三刻,”刘大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时我刚喂完马回来,正好看见您从账房出来,往东院去了。”
这个细节让刘蜂神色稍霁,他确实在那个时辰去过东院。但随即又质问道:“那个点你好端端去账房干嘛?”
刘大一脸谄笑:“叔明鉴,我就是远远看见窗户没关,过去随手一带,连台阶都没上。这不是您教导的吗?凡事仔细些。”
“抬起脚来,露出鞋底。”刘蜂突然道。
刘大不明所以,却乖乖地抬了左脚又抬右脚,“叔?我脚……有、有啥问题?”
刘蜂看到刘大两只鞋底都沾上了泥——正是账房窗台下花圃中新栽的花的花泥。
刘蜂盯着刘大又看了一会,终于微微点头。放缓了语气:“往后做事别毛手毛脚。”
刘大忙点头哈腰应承,刘蜂转身就往外走,“明日马场要来新马,你可别偷懒,早些起来帮忙。”
“是,我天一亮就去。”刘大忙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