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兰出殡那日,天空飘起绵绵春雨,阴云低垂。按照谢家祖训,未出阁的女子不得入祖坟,送葬的队伍也稀稀落落。
小莲扶着棺木哭得撕心裂肺。她既痛惜小姐芳华早逝,又心疼小姐既不能归宗祠,又无夫家可依,听人说这样的女子在阴间只能当游魂。
虽不能进祖坟,谢兰兰毕竟是谢家嫡长女,终究为她在京郊山上寻了处风水宝地。
送葬队伍路过城郊一处草亭时,檐下坐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年轻男子,正怔怔盯着那具黑漆棺木。他面容清俊却布满倦色,眼底泛着青黑,眼尾通红,仿佛多日未曾安眠,眸中痛楚翻涌。
小莲只顾贴着棺木哭泣,若她抬头细看,定能认出这失魂落魄的男子正是陈舟。
当陈舟听闻谢兰兰死讯时,根本不信这是真的——毕竟前些日子她还装病拒了柳家婚事。如今圣上选妃在即,她就出了事,他疑心是谢家要送她入宫,才又弄出这假死的把戏。
陈舟趁着夜色潜入谢府,悄悄进入灵堂。当看清棺中躺着的人确实是谢兰兰时,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再三确认棺中人已无气息后,陈舟如同被钉在当场,浑身发冷。
那些与谢兰兰相识相处的往事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从前他总刻意避开关于这个女子的念想,总觉得两人本不该有所交集。每当思绪要往她身上飘,他便立刻找些杂事转移注意。
那一刻望着棺中安睡的容颜,他意识到那个仗义为遭受丈夫欺凌的可怜妇人出谋划策、救人出苦海的女子,那个身为大家千金,却不惜自身、为他一个养马倌挡灾的女子,已经永远消逝了。他再也见不到那海棠花般的笑靥,听不到清泉似的声音,她不会温温柔柔再唤他一声“陈公子”。
胸腔里像有把钝刀来回切割,陈舟踉跄着退出灵堂,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谢府的。
这些日子他过得昏沉,整夜无法合眼。知道今日是谢兰兰出殡,早早便候在送葬必经之路。
他要送她走完最后一程。
送葬队伍远去后,陈舟远远跟着上了山。看着棺木落进土坑,新泥覆上棺盖,直到堆起小小坟茔。人群散去,空山寂静,只余地下长眠的姑娘。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陈舟从树后转出,解下蓑衣轻轻盖在新坟上。他想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突遭横祸,或许魂魄还未归地府。若真如此,独自在这荒山野岭定会害怕。
“谢小姐莫怕,我在此相陪。”陈舟在坟茔旁盘膝坐下,任凭泥浆浸透衣摆。他抬手欲抚摸上冰冷潮湿墓碑上新刻的“谢兰兰”三字,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又垂落下来,似怕亵渎了她似的,转而摘下自己头上的竹编斗笠轻轻覆在青石碑顶。
雨丝斜织,不多时他发间已凝满细密水珠,顺着脖颈滑入浸透寒气的衣襟。泥水渗入衣衫冰冷入骨,却不及他心头半分寒凉。
暮色悄然而至,时雨初歇,残月如钩挂上林梢。暗林深处传来断续鸮鸣,在寂静中荡开层层凄怆。
陈舟猛然起身,僵麻双腿令他踉跄着差点栽倒,扶住墓碑才堪堪站稳。目光如电射向林径岔口——两道黑影不知何时悄然伫立,竟未发出半分声息。
“身手了得的盗墓贼!”陈舟脑海中闪过这个判断,眼底寒芒骤起。他既在此处,断不容宵小惊扰谢小姐安眠。
棠梨与傅廷驻足于十丈之外。朦胧月色穿过枝桠,仅能辨出坟前人影轮廓。常年受训的夜视能力让棠梨率先认出那人影,偏头对傅廷低语道:“是陈舟。”
两人对视颔首,方抬步踏着泥泞靠近。
陈舟见那两个黑影察觉了自己的存在,仍执意朝坟茔逼近,攥紧拳头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陈兄。”刻意压低的嗓音裹着夜风传来,陈舟一怔,认出是傅廷的声音。转眼那两人已立在三步开外,借着朦胧月色望去,果然是傅廷与棠梨。
“傅兄,阿梨姑娘,你们……”陈舟甫一开口,沙哑的声线把自己都惊着了。
傅廷与棠梨相视一笑:“陈兄这是?不在北邙山马场,深更半夜的怎会在谢小姐坟前……”
傅廷借着月光细看陈舟形容,见他衣衫湿透,下摆沾满泥浆,一张脸惨白憔悴,整个人消瘦不少。恍惚忆起自己当初阿梨出事时的模样,不觉侧首望向身畔女子,眼底泛起柔光。
陈舟垂下头不知如何应答。诚然,他与谢小姐既无亲缘又无情分,这般守墓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正默然间,忽似想到什么,猛地抬眼望向二人,眸中迸出炽热的光。
“傅兄,你们来此作甚?莫非谢小姐……她……还活着对不对?你们是来救她的?”他的声线已微微发颤。死死盯住两人神情,生怕错过丝毫端倪。
“正是。”棠梨干脆利落的应答如惊雷炸响,陈舟只觉热血直冲颅顶,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快、快动手!”他转身扑向坟茔,一把掀开覆在土堆上的蓑衣,十指深深插进泥壤,开始徒手扒坟。
傅廷用深沉的目光注视他片刻,从棠梨手中取过铁锹递到陈舟面前。
陈舟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湿泥的手掌停顿两秒,此刻也顾不上其他,接过铁锹便发狠似地往下铲土,傅廷紧跟着蹲下身帮忙挖掘。
由于下葬不过半日,松软的新土很快被刨开,黑漆棺材逐渐显露。
棠梨纵身跃入坑中,抬手在棺盖上重重一拍,棺材钉弹出,厚重的木板应声滑向一侧,棺材丝毫没有破损。
陈舟几乎将上半身探进棺内,望着谢兰兰安详如眠的面容,胸口剧烈起伏着转头看向棠梨,瞳孔里翻涌着灼人的期待。
“扶她起身。”棠梨简洁地指示道。
陈舟连忙在自己衣襟上擦净双手,这才屏住呼吸,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当他把人抱出棺材时,注意到周围地面泥浆漫溢,低头对着怀中人轻声致歉:“谢小姐,得罪了。”说完仍旧维持着环抱的姿势,没有让谢兰兰的躯体接触地面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