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
门后响起沉稳的声音。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
几张普通的木质桌椅陈列其中，墙面刷得雪白，靠墙摆放的橱柜里没什么摆件，一切从简。
办公桌背后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字，苍劲有力，宛若蛟龙腾云，纵横四海。
“厚德载物”。
陆安山坐在办公桌后方，靠着椅背，双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神色安闲，似乎在晒太阳。
见沈悠然盯着他背后那幅字，陆安山笑眯眯地说：“好看吧？”
“挺好看的。”沈悠然应道。
陆安山指了指书桌前方的一台沙发椅：“坐吧。”
待沈悠然坐下，陆安山坐直身体，带着慈祥的笑容，缓缓问。
“沈同学，有什么事？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各个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和我探讨。”
他的态度很诚恳，并没有摆院长的架子。
沈悠然用平静的眼神看着陆安山。
随即，没有多犹豫，就把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诉说出来。
为论文付出了哪些努力……
论文提交后，署名顺序被莫名其妙地更改……
廖洪博的嫌疑，以及他说的那些花言巧语……
最重要的，当然是季雅妮与季副院长可能存在的关系。
说完，沈悠然感觉嗓子有点干。
对面的陆安山倒了一杯温温的茶，递给沈悠然。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稍等，我去了解下情况。”
说这话的时候，陆安山的语气并不像平时那样和蔼。
他眼角的皱纹变得更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手指在桌面上摩挲，似乎在盘算着某些事。
一边思考着，他拿出手机，先后发了几条消息出去。
沈悠然心里无所畏惧。
她并不怕陆安山和廖洪博他们是一伙的。
如果计算机学院已经腐败到这种程度，她也不介意当场退学。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不就是重新参加一次高考吗？
沈悠然有自信考出更高的分数。
江城大学算什么？
大不了去帝都那两所更好的大学。
等到她成为院士，再回来好好和这些家伙算算账。
这么想，似乎有点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玄幻小说情节？
不得不说，沈悠然的心态很好。
遭遇了学术界的不公，又面对着院士大佬，她都有多余的心思胡思乱想。
陆安山没让沈悠然等多久。
他在电脑上查了些资料，又等待着一些人给他发回消息。
花了几分钟时间整理现状，陆安山用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这件事，很严重。”
各方面反馈回来的消息很不乐观。
除了沈悠然，似乎还有许多学生遭遇了和她类似的情况。
只不过这些消息被某些有心人士牢牢控制住，几乎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要不是陆安山身为院士，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他都很难调查到这些事。
说实话，就连陆安山自己都没想到。
季姚，也就是计算机学院的季副院长。
居然在他陆安山的眼皮子底下，猖狂到这种地步。
真是无法无天了！
陆安山温和地对沈悠然说：“沈同学，这件事我会查到底，一定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
说着，他的话语逐渐变得铿锵有力。
“计算机学院是科研的净土，不是某些蛀虫结党营私的匪窝。”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蝇营狗苟的家伙，胆敢折辱学生的努力，败坏江城大学的名声。”
他直接打了两个电话，把季姚、廖洪博全部叫到办公室。
过了十分钟。
两位神色各异的老师走了进来，站在沈悠然身后，略显尴尬。
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座位，唯一一张椅子，正是沈悠然坐的那张。
陆安山也没有让他们俩坐下的意思，而是沉声问道：“知道我叫你们来是什么事吗？”
季姚笑了笑：“不知道。”
廖洪博心里一突，表面上依旧保持着淡定，梗着脖子说：“我也不知道，请陆院长明示。”
其实他看到沈悠然也在场，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
他暗骂沈悠然不识好歹。
只是名字排序的小问题，又不是没给她好处，有必要闹到院长这里来吗？
不过，有季姚这位副院长保着自己，廖洪博没有太过担心。
院长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和副院长闹掰吧？
没想到陆安山接连发出质问：“你们知不知道，论文虚假署名属于学术不端行为？”
“你们心里还有没有对学术的敬畏？对不对得起教师的身份？”
他的一席话火力全开，丝毫不留余地。
看样子是要追究到底啊。
感觉事情要糟，廖洪博用求救的目光偷偷看了季姚一眼。
没想到季姚看都不看他，而是露出疑惑而茫然的表情，仿佛根本听不懂陆安山在说什么。
“陆院长，不知道你说的学术不端是什么事情？可能是消息还没有同步到我这边，请见谅。”
随即，季姚又露出认真的神色，义正言辞道：“如果有哪位老师做出这样下作的事，那他简直丧尽天良，枉为人师，我建议从严处理。”
廖洪博脸色一白。
要不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季姚在两周之前亲自请他吃了顿饭，还给他提了两壶好酒，千叮万嘱，一定要他把季雅妮的名字加到论文上去……
他还以为自己的记忆出问题了呢。
廖洪博在来到江城大学之后，就拜了季姚这座山头。
他能拿到许多好处，自然甘愿为季姚行方便。
可是看季姚现在这副态度，一问三不知，显然是打算弃车保帅了。
哪有让他独善其身的道理？
“看来季副院长不太清楚情况。”陆安山忽然淡淡一笑，看向廖洪博。
“廖老师，对于沈同学的共一作者身份被另一位同学替代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廖洪博心头一狠，直接把季姚供了出来。
“确有此事，是季副院长指使我做的。”
季姚冷笑：“廖老师，我们同事一场，没有根据的事，就不要在这里乱说。”
“要是我有证据呢？”廖洪博哂笑道。
在为季姚做事的时候，他早就准备了一些后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把他拖下水。
比如送礼记录，比如酒宴上揣在兜里的录音笔……
还妄想能和他撇清关系？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季姚的身子颤了颤，随即反驳道：“廖老师，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你手下的学生，我哪有什么权利去干涉？”
廖洪博怒视着他：“做出这些事，还不是被你逼的？反正我这里人证物证俱全，相信陆院长自有分辨。”
陆安山不说话，啜着茶笑看好戏。
这让沈悠然不禁想起一些前世的回忆。
依稀记得公司业绩下滑，大领导开会骂人的时候，各个部门的小领导也是这样互相攻讦、谩骂、甩锅的。
那些平时衣冠楚楚的家伙，也有这样丑态百出的一面。
沈悠然向陆安山挥挥手：“陆老师，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陆安山点点头：“嗯，去吧。”
想了想，陆安山又小声和沈悠然说：“我已经和学校的学术委员会反映了这里的情况，校领导很重视这件事，下午就会派专人来学院调查。”
“下课之后，麻烦你再过来一趟。这件事牵扯很大，需要很多同学作证。”
“嗯。”
下午的课是算法与操作系统。
课间，沈悠然听见季雅妮在隔壁朝同学小声炫耀：“我那篇tpAmI已经被录用了。”
看来这姑娘还不知道学院上层发生的那些事。
她旁边那位不明就里的女同学夸赞道：“好厉害啊，你是第几作者？”
季雅妮昂首挺胸：“我为论文出了不少力，所以师兄给了我共一作者。”
“哇，tpAmI的共一诶，那是不是可以尝试申请一下君磊奖学金了？”
君磊奖学金，是君磊校友特意为江城大学的优秀学生设立的奖学金。
奖学金额度高达十万，每年有十个获奖名额，是江城大学最为顶级的奖学金之一。
季雅妮装作谦虚地摆摆手，满是笑容地说：“离君磊奖学金还有一点距离啦。”
她似乎察觉到了沈悠然的目光，笑着看了回来，眼眸里满是得意的神色。
两个星期前，季姚暗中向季雅妮透露消息，要送给她一篇顶刊论文。
“我跟廖洪博老师说好了，你去他那里工作一段时间，你不用太操心，最后论文一定会写上你的名字。”
到了廖洪博的实验室，季雅妮惊喜地发现，她要抢走的正是沈悠然的论文。
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吗？
现在，论文已经被编辑部正式录用，再想修改作者信息简直难如登天。
也就是说，她已经亲手剥夺了沈悠然的科研成果。
看到沈悠然的目光依旧平静，季雅妮就忍不住想笑。
恐怕，沈悠然还不知道她名字已经被挪到后面去了吧。
等到她得知，自己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活，名字却排在最后面，她会不会当场崩溃呢？
真让人期待啊。
季雅妮并不觉得自己全力倚父的行为有什么错。
要怪就怪沈悠然太倒霉，没有投个好胎。
心里正得意，季雅妮却忽然发现，身旁的女同学也在看沈悠然，眼里满是崇拜。
她对季雅妮说：“对了，如果你想申请君磊奖学金的话，沈悠然可能是你的竞争对手之一。”
季雅妮：“？”
女同学的语气透露出十分的羡慕：“我听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师兄说，沈悠然和实验室的博士生一起发了NmI，目前已经被录用了。”
“那可是Nature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新兴子刊啊，就是不知道她是第几作者。”
“不过，哪怕沈悠然只是挂个名，大一年级的本科生能发Nature子刊，也是件很夸张的事情啊，只能说不愧是沈学霸。”
季雅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心里凉了半截。
她挂名的tpAmI虽然很厉害，但是被Nature这个大大的名头压着，却有些黯然失色的意味。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沈悠然还能和人工智能实验室的博士生一起发论文？
发的还是Nature子刊？
就在这时，又有三位同学同时找上沈悠然，仿佛她是什么香饽饽。
就连他们开口的第一句话，都一模一样。
“沈学霸，我听实验室的师兄师姐说……”
异口同声地说到这里，三位同学对视一眼，互相都能望见对方眼中的惊讶。
他们来自三个不同的实验室，分别是计算机硬件与网络实验室、自然语言处理实验室和数据挖掘实验室。
找上沈悠然的原因，都是从师兄师姐那里获知论文被录用的喜讯，前来向沈悠然庆贺的。
难道说……
其中一人率先开口：“恭喜沈学霸拿下tNNLS一作！”
第二人说：“我也来恭喜沈学霸，一作论文被AcL会议收录！”
第三人愣了一会，最后说：“呃……其实，我也是来祝贺沈学霸的，恭喜你的一作论文被tKdE录用。”
沈悠然淡淡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你们也很厉害。”
三人顿时流下冷汗，连忙道：“沈学霸过誉了！”
他们虽然也发了论文，却连ScI二区、三区都挤不进去，名字也写在倒数的位置。
和沈悠然这样的怪物比起来，他们简直无地自容。
季雅妮听得人都麻了。
她还在为一篇顶刊的共一作者身份沾沾自喜。
可是沈悠然以货真价实的第一作者身份，拿下了至少三篇国际顶级期刊和顶级会议。
甚至还发了一篇Nature子刊。
她才刚入学两个月不到啊！
这……还是人类吗？
一直以来，支撑着季雅妮前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扭曲尊严，被现实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季雅妮感觉胸口一阵闷痛，顾不上书包，在其他同学奇怪的目光中，哭着跑出了教室。
她要问父亲，沈悠然到底是谁家的女儿。
独自一人站在楼道上，拨通季姚的电话。
季雅妮抽着鼻子，边哭边说：“爸，沈悠然凭什么能发那么多篇论文，她爹难道是校长吗？！”
那边沉默良久，传来一阵幽幽的长叹。
“姑娘，那些事都不重要，现在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