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尊石像眼燃红火，齐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震得地裂三寸。
脚底的岩石像纸片一样炸开，裂缝如蛛网蔓延，整座祭坛在颤抖。
那不是脚步，是审判的鼓点，是它最后的反扑。
我站在原地没动，手却已经按在腰间的匕首上。
金血顺着指缝往下滴，烫得像是刚从心脏里抽出来的。
它们来了。
每一尊石像脸上都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曾被它吞噬的矿工，有失踪多年的守阵人，还有那个在暴雨夜抱着孩子跪地求饶的女人……他们的表情痛苦、扭曲，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碎我。
演得真像。
可我知道，这不是执念归来，是骗局的最后一层皮。
“陆尘！”曾瑶突然低喝，“别看他们的眼睛！它们不是残念，是皮偶！真正的他们，还在等你带他们回家！”
她的声音像一把刀，劈开了我心头的迷雾。
我笑了，笑得有点疯。
对啊，它靠吞噬活人执念维生，靠抹除记忆筑壳。
可它忘了——真正的执念，不会咆哮，不会控诉，只会沉默地燃烧，像坟头不灭的灯。
而这些石像……太吵了。
它们走得太齐，眼神太一致，连嘴角抽搐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真正的亡魂，哪怕被唤醒，也该带着各自的痛，各自的执，各自的疯。
可它们，像提线木偶。
我缓缓抹去嘴角的血，从怀里掏出那半壶掺了金血的烈酒。
酒液暗红，像凝固的誓言。
这是曾瑶昨夜亲手调的“醒魂引”，用她自己的血、我的金血，还有十三个未归之魂的骨灰泡了整整一夜。
她说：“这酒不救人，只叫魂。”
我将酒洒出，在七根铜钉之间划出一道倒五芒星。
酒液落地即燃，幽蓝火焰腾起，映得整个祭坛如同冥府入口。
“它靠模仿执念骗人？”我低声，像是自语，又像是对那即将溃散的黑影说，“那老子就陪它赌一把大的。”
“赌它敢不敢，让这些‘假死人’，面对‘真名字’。”
曾瑶明白我的意思，她一步步走入星阵中央，白裙在烈焰中猎猎作响。
她抬头看我，眼神平静得近乎悲壮。
“你要我念他们的名字？”
“不是念。”我盯着那七尊逼近的石像，声音冷得像铁，“是叫他们回家。”
她闭上眼，咬破嘴唇，一滴血落在阵心。
“林昭。”
第一声出口，天地骤然一静。
一尊石像猛地顿住，脸上肌肉抽搐，仿佛被什么刺穿。
它的眼眶里，红火剧烈跳动，像是内部有东西在挣扎。
“陈三娘。”
第二声落下，另一尊石像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胸口裂开一道缝，黑气溢出。
还不够。
我盯着曾瑶，她脸色开始发白，嘴唇颤抖，但仍在继续。
“赵五郎……孙九斤……王婆子……李青崖……”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尊石像剧烈震颤，像是被无形之手撕扯。
它们的步伐乱了，动作开始扭曲，有的甚至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哀嚎。
它们在崩溃。
因为名字，是执念的锚。
你可以说谎，可以模仿，可以伪装，但你模仿不了一个人死前最后一瞬的执念——那是灵魂深处最真实的烙印。
“林昭之师。”曾瑶终于念出最后一个与矿脉相关的名字。
那一瞬，那尊本该最平静的石像，突然停步。
它脸上原本狰狞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苍老的痛苦——那种被背叛、被活埋、在黑暗中咳着血写下遗书的绝望。
我瞳孔一缩。
就是这个表情。
老林昭的师父，死前被人活埋在矿道尽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粗饼。
可这石像……它不该有这种记忆。
我暴起，匕首出鞘，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扑上。
“不是你！”我怒吼，一刀刺入石像胸口，“你连他死前最后一口气都模仿不像！他咽气前，还在念他女儿的小名——‘阿禾’！你敢说吗？！”
石像浑身剧震，胸口炸开一团黑雾，里面浮现出一张扭曲的脸，像是无数张脸拼凑而成的怪物。
它在尖叫。
我猛地抽刀，反手一划，金血喷洒，在空中划出一道符线。
“爆！”
倒五芒星应声炸裂，火焰倒卷，将那尊石像彻底焚毁。
灰烬中，一枚漆黑的骨钉掉落——那是它用来操控皮偶的命钉。
第一尊，破。
我不停歇，转身扑向第二尊。
“陈三娘！”我对着它怒吼，“你女儿临死前喊的是‘娘，我不疼’——你敢不敢学？！”
它张嘴，发出一声怪叫。
“假的！”我一刀劈下，“她声音细，像猫叫！你这破锣嗓子，也配装她娘？！”
骨钉碎，石像崩。
第三尊，第四尊，第五尊……
我一尊一尊地破，一句一句地问，用名字、用记忆、用那些只有死者才知道的细节，把它们一个个逼到绝境。
它们开始逃，可这祭坛已被星阵封锁，无处可去。
第六尊石像在我刀下炸成碎片时，整个矿山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仿佛大地在流血。
我喘着粗气，浑身是伤，金血几乎流干。
曾瑶跪在阵心，唇色发紫，但她还在撑着。
七尊已毁其六。
最后一尊，静静立在原地。
它没有动，也没有模仿任何面孔。
它的脸模糊不清，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可它身上，却缠绕着一丝熟悉的黑气——那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本源的腐朽气息。
我盯着它，它也“盯”着我。
空气死寂。
曾瑶虚弱地抬头：“它……本体快撑不住了。”我连毁六尊石像，唯独留下最后一尊——它面容模糊，却散发着熟悉的黑气。
那气息像锈蚀的铁链拖过心口，一寸寸勾起我记忆深处的痛。
曾瑶跪在阵心，指尖掐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倒五芒星中央汇成一条蜿蜒的红线，仿佛整座祭坛都在呼吸着她的痛楚。
“它本体快撑不住了。”她声音轻得像风里的一缕灰烬。
我抹了把脸，金血混着冷汗滑进嘴角，腥甜得发苦。
可我笑了。
“撑不住？那正好。”我冷笑，从怀中摸出最后半壶醒魂引，仰头灌了一口，没咽下去。
烈酒混着金血在口中翻滚，烫得舌根发麻，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
这酒不救人，只叫魂——而今天，我要它叫得整个矿山都听见。
“它以为自己藏得好。”我盯着那尊静立的石像，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对它说，又像是对这整片死寂的山体宣判，“用替身挡刀，用皮偶演戏，最后留个空壳准备遁走……可它忘了，老子在矿山玩命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定点爆破。”
我抬眼看向曾瑶，她脸色惨白如纸，却仍对我轻轻点头。
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三天前的深夜。
她跪在矿道尽头，用指甲在石壁上一个一个刻名字，指腹裂开，血糊满了“林昭”二字。
她说：“他们不怕死，怕被忘了。”
而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我将口中混着金血的烈酒缓缓吐出，酒雾如雾，在幽蓝火焰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向那尊石像的眉心。
“瑶儿，”我低声道，“最后一次共鸣——让他们，自己撕了这层皮！”
她十指猛然交缠，掌心对掌心，像捧着一颗即将碎裂的心。
鲜血从她十指间喷涌而出，如雨般洒落阵心。
她咬牙，喉咙里挤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吟唱——
“归……名……”
刹那间，天地失声。
那尊原本静止的石像，竟“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双膝砸地，震起一圈黑灰。
紧接着，从它内部，传来万千哭喊！
不是咆哮，不是怒吼，而是无数细碎的、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唤——像深埋地底百年的魂魄，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瞳孔骤缩。
这不是替身。
这根本不是替身！
它不是外壳，是茧——一个用执念与遗忘织成的“记忆茧房”！
我暴退三步，匕首横在胸前，心脏狂跳。
可来不及了。
我喷出最后一口混着金血的烈酒，火焰顺着酒雾轰然扑上石像。
烈焰舔舐之下，石壳崩裂，裂缝如泪痕蔓延。
可里面没有核心，没有黑核，没有命钉——只有一面巨大的、布满名字的石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刻在骨上的遗书，像压在心头的碑文。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笑了，笑得眼眶发烫。
“你不是怕我们强。”我一步步走向那面石壁，声音冷得能割开夜雾，“你是怕他们被‘正名’。怕有人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从你肚子里掏出来，晒在光下。”
我抬起手，指尖抚过“林昭”二字，轻轻一划。
石壁震颤。
“今天，老子就当一回说书人——”我低笑，一字一顿，如刀刻石，“把你的老底，一页页，念烂！”
话音未落，整面石壁轰然崩塌。
那团盘踞在祭坛上空的黑影发出一声非人的哀嚎，黑气疯狂翻涌，瞬间凝成一面扭曲的盾——像是要挡住什么，又像是在……遮掩什么。
我站在废墟中央，望着那团剧烈扭动的黑暗，缓缓抬手，握住了腰间那把从未出鞘的刀。
刀柄冰凉。
可我知道——它等这一刻，比谁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