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冻硬的土坡往上爬,鞋底磕得碎石子簌簌往下滚。
新兵小顺子要扶我,被我挥开了——这土坡不过两丈高,我陆尘就算穿了三重绵甲,也不至于连这点路都走不稳。
可等我扒着最后一截枯树枝翻上顶,风卷着沙粒劈头盖脸砸过来时,后颈还是冒起了冷汗。
三十里外的营地像块黑黢黢的膏药,贴在荒原上。
左贤王的狼旗还在猎猎翻卷,可那片黑黢黢的人影不对劲儿。
不是寻常骑兵的松散队列,倒像被人用绳子串起来的木偶,一个挨着一个排得整整齐齐。
最前面几个身影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是甲胄,比我们的皮甲厚三倍不止的铁家伙,从头罩到脚,只在眼睛处留了道细缝。
\"那是...步人?\"小顺子的声音发颤,\"可他们的马呢?\"
我眯起眼。
那些人确实没骑马,马背上的黑箱子倒还在,被粗麻绳捆得死紧。
再看他们手里——不是弯刀,是半人高的巨斧,斧刃在风里刮出尖啸。
最前排的一个突然顿住脚步,巨斧往地上一杵,震得地面都晃了晃。
他的肩甲蹭着旁边同伴的臂甲,金属摩擦声像刀子刮过骨头。
\"这不是普通步卒。\"我听见自己喉咙发紧。
平安扣在腰上硌得生疼,那是曾瑶用她母亲的银镯子熔了打的,说能挡灾。
可此刻它烫得像块火炭,烫得我想起今早她蹲在营火边烤红薯的样子,红薯皮裂开时\"滋\"的一声,和现在这些铁疙瘩走路的动静,竟有几分像。
\"将军!\"我扯着嗓子喊,风把声音撕成碎片。
联盟将军老周正蹲在伤员堆里扎绷带,抬头时额角的刀疤一跳一跳。
我冲他招手,他把绷带给旁边的医女,踩着血迹斑驳的皮靴跑上来。
\"左贤王这是从哪儿扒拉来的死士?\"他眯眼望了会儿,突然倒抽口凉气,\"我当年跟鲜卑军打过,他们的重装步兵也没这么...邪性。\"
\"邪性?\"我摸出怀里的竹筒,里面装着今早从敌营捡的箭簇——箭头裹着层黑褐色的东西,凑近了闻有股酸腐味。\"老周,你闻闻这个。\"
他凑过来,眉头立刻拧成个结:\"这是...马尿泡的毒?\"
\"马尿泡晒干磨粉,混在箭油里。\"我把竹筒塞回怀里,\"他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屠营的。
那些黑箱子里,怕不是装着更狠的东西。\"
老周的手按在刀柄上,刀鞘的漆都被他磨掉了半截。\"你说怎么办?
咱营里现在能战的兵不到三千,他们光这队死士怕就有五千。\"
我盯着那些铁疙瘩。
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夯地,可阵型丝毫不乱。
甲胄相撞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连小顺子都听见了,缩着脖子往我身后躲。\"看见他们的腿甲没?\"我指过去,\"护膝到脚踝全是铁片,走快了容易卡关节。\"
老周眯眼细瞧,突然一拍大腿:\"对!
重甲步兵最怕的就是灵活性!
当年我在雁门关,用绊马索绊翻过鲜卑的铁卫——\"
\"不是绊马索。\"我打断他,\"他们没骑马。
但重甲最怕什么?
热。\"我摸了摸腰间的平安扣,想起曾瑶昨天说的话,\"最狠的招儿都藏在最后,可最巧的招儿,得拿眼前的东西使。\"
老周盯着我,刀疤跟着嘴角往上挑:\"你小子又憋着什么坏?\"
\"去把马厩里的破布全收来,让伙房多烧两锅滚油。\"我转身往坡下走,靴底碾碎了块冻硬的血痂,\"再挑三百个脚程快的,每人背五支火箭。
咱们先跟这些铁疙瘩玩玩儿捉迷藏。\"
月亮刚爬上东边山梁时,第一波骚扰开始了。
三百轻骑分成三队,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冲进敌阵。
我站在营寨的了望台上,手里攥着块冷透的烤红薯——曾瑶非塞给我的,说饿肚子打不了仗。
铁疙瘩们果然动了。
他们举着巨斧转向,可那动作慢得像被冻住的乌龟。
轻骑队的箭矢\"嗖嗖\"往他们面甲的缝隙里钻,有支箭准头好,直接扎进了眼睛缝,那铁疙瘩闷吼一声,巨斧砸在地上,震得周围三个同伴都踉跄。
\"撤!\"我大喊。
梆子声\"咚\"的一响,轻骑队拨转马头,马蹄溅起的雪粒子像炸开的盐。
铁疙瘩们发了狠似的追,可他们的腿甲卡得太紧,跑两步就得顿一下。
有个铁疙瘩急红了眼,竟把巨斧往地上一扔,想空着手追——结果刚跑两步,腿甲的铁片\"咔\"地裂开道缝,整个人扑在雪地里,像块翻倒的墓碑。
\"好!\"老周在我旁边搓着手,\"再来一轮!\"
第二轮骚扰时,轻骑队换了策略。
他们不再射箭,改扔石弹。
石弹砸在铁疙瘩的肩甲上,\"当啷\"作响,倒像在给他们敲丧钟。
有个铁疙瘩被砸急了,举起巨斧要砍马腿,可他刚抬起胳膊,另一个轻骑从侧面冲过来,用套马索套住他的斧柄。
巨斧被拽得飞出去,正砸在后面同伴的头盔上,\"咔嚓\"一声,那头盔竟凹进去个拳头大的坑。
\"差不多了。\"我把红薯皮扔进火盆,火星子\"噼啪\"炸起来,\"传我的令,火把队准备!\"
黑暗里突然亮起千百点火光。
五十个火把手举着浸过松油的火把冲出去,后面跟着二十个油桶手,每人扛着半人高的陶瓮。
铁疙瘩们这才发现不对劲,想举斧格挡,可他们的胳膊被重甲坠得抬不快。
火把\"噗\"地贴在他们的甲胄上,松油遇火就着,瞬间腾起蓝色火苗。
油桶手紧跟着冲上来,掀开瓮盖,滚油\"哗啦啦\"浇在燃烧的甲胄上——松油遇热油,火势腾地窜起三尺高。
\"啊——!\"
惨叫声刺破夜空。
铁疙瘩们的甲胄成了烧红的烙铁,紧贴着皮肤的地方冒起焦糊味。
有个铁疙瘩疯狂地扯头盔,可金属烫得他手直抖,最后只能抱着头在雪地里打滚,雪水碰到烧红的甲胄,腾起大片白汽。
\"总攻!\"老周的大刀砍断了旗杆,\"儿郎们,跟我杀——!\"
营门\"吱呀\"洞开。
联盟军举着刀枪冲出去,喊杀声震得冻土都在颤。
铁疙瘩们的阵型早乱了套,有的在扑火,有的在捡巨斧,有的抱着同伴哭嚎。
我们的人专挑甲缝下手,刀往脖子、肘弯的软处扎,血溅在烧红的甲胄上,\"滋\"地冒起青烟。
这一仗打到后半夜。
当最后一个铁疙瘩倒在雪地里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老周踩着敌人的甲胄过来,刀上的血滴在雪地上,像开了片红梅。\"痛快!\"他把刀往鞘里一插,\"这些铁疙瘩看着吓人,原来就是堆会走路的铁棺材!\"
我蹲下来,用匕首撬下块甲片。
甲片内侧刻着细小的文字,是鲜卑文,我认了半天才懂——\"玄甲卫,每甲百斤,斧重三十斤\"。
再看黑箱子,里面全是备用甲片和兽油,想来是给甲胄防生锈的。
\"左贤王从哪儿弄来这么些铁?\"老周蹲在我旁边,\"咱们的铁匠铺打副皮甲都得三天,他倒好,成批成批造重甲。\"
我没说话。
风里又飘来那股怪味,这次更浓了,像是烧皮子,又像是血锈。
我抬头望向敌营方向,左贤王的大帐还亮着灯,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有个影子突然举起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了闪——是把短刀,刀柄上缠着红绸子。
\"陆公子!\"小顺子跑过来,手里举着个烧焦的铁牌,\"这是从铁疙瘩怀里翻出来的,好像是兵符。\"
我接过铁牌。
正面刻着\"玄甲\"二字,背面是个狼头图腾,狼嘴里叼着颗珠子。
那珠子的形状,突然让我想起今早斥候说的\"黑箱子\"——左贤王调兵时,马背上驮的黑箱子,会不会不是装甲片,而是...
\"报——!\"
又是一声喊。
这次的斥候不是骑马,是连滚带爬冲进营的,脸上全是血。\"左贤王...左贤王的后营动了!
他们...他们拉出来十几门...十几门...\"
他突然咳起来,血沫子溅在我鞋上。
老周扶住他,斥候抓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是...是投石机!
带火的投石机!\"
我猛地转头。
东方的鱼肚白里,敌营方向腾起十几股黑烟。
风卷着黑烟往这边飘,我闻见了——那不是烧皮子,是松脂混着硫磺的味道。
平安扣还在腰上,可这次它凉得像块冰。
曾瑶的红薯香又涌进脑子里,这次她的声音特别清晰:\"最狠的招儿都藏在最后,可要是最后那招儿没使出来...\"
我望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黑点,喉咙发紧。
那些黑点不是石头,是裹着油布的火把,被投石机抛到半空,像坠落的流星。
而我们的营寨,此刻正像块干柴,堆在这些流星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