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刮过羊腿骨的“沙沙”声在后厨响得利落。
陈光阳手里的剔骨短刀像是他手指的延伸,贴着骨缝游走,筋肉分离。
骨是骨,肉是肉,案板上很快堆起小山似的、纹理漂亮的鲜红肉块。
那层透亮的肥膘在汽灯下泛着诱人的油光。
宫长贵抄着手,佝偻着腰站在两步开外,浑浊的老眼跟着刀尖走。
他没说话,可那微微下撇的嘴角,不知何时已悄然平直。
陈光阳这手在山里练出来的拆骨卸肉功夫,干净,利索,不糟践一点好肉,比店里不少学徒都强。
这让他心里头那点“猎户不懂庖厨”的偏见,像灶膛边烤化的雪水,无声无息渗进了地里。
“宫师傅,肉都在这儿了,您老掌掌眼,咋拾掇才能把这大黄羊的鲜甜劲儿全逼出来?”
陈光阳把最后一块羊蝎子“哐当”扔进旁边的大木盆里,直起腰,抹了把溅到下巴上的血沫子,看向宫长贵。
热气腾腾的后厨,油烟混着新鲜羊肉的腥甜膻香,还有大锅里翻滚的骨汤白气,熏得人脸颊发烫。
学徒们穿梭着搬肉、烧水、磨刀,脚步都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轻快劲儿。
宫老头没立刻搭腔,慢吞吞踱到木盆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块带着雪花纹的羊上脑。
指甲在肉上轻轻一掐,又凑近鼻尖闻了闻那带着山林寒气的生肉味,半晌才“嗯”了一声:“底子不赖,够肥,膻气也正,是正经老林子里喝风吃草籽长起来的玩意儿,比圈养的强。”
他抬眼,目光像两把小矬子,在陈光阳脸上刮了刮,“咋?就指着这点新鲜劲儿,想往红星市那大码头闯?”
这话带着钩子,是宫长贵惯常的敲打。
陈光阳咧嘴一笑,接过王海柱递过来的湿毛巾,胡乱擦了把手,那沾着羊油和血渍的毛巾被他随手搭在热气腾腾的汤桶沿上。
“新鲜劲儿是敲门砖,可要立住脚,光靠砖头可不行,得盖大瓦房!”
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后厨的嘈杂,眼神亮得灼人。
“红星市那地界您老熟,人多眼杂嘴更刁!新盘下来的铺面就在火车站边上,货站也在左近,南来北往都是客,啥样的舌头疼没见过?”
他往前凑了半步,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半边脸,额角那道在热气里发胀的伤疤显得格外硬朗。
“陈记涮烤这块招牌,在东风县是靠实在肉、热乎锅子闯出来的名头。
可到了红星市,光有实在不够,得有点旁人没有的‘贵’气!不是瞎贵,是贵在根子上!
手艺!滋味儿!让人吃一回就忘不了,觉着掏这钱,值!”
宫长贵卷着旱烟的手指顿住了,浑浊的眼珠子里那点挑剔的光闪了闪。
他想起第一次在东风县那油渍麻花的陈记涮烤里,尝到那碗差点意思的麻酱时说的话。
“酱料是菜的魂,魂没了,再好的肉也白搭”。
这小子,是真把这话听进骨头缝里去了。
“想咋弄?”宫老头吧嗒一下旱烟,喷出一口辛辣的烟气,混进厨房蒸腾的白雾里。
“肉,咱有这大黄羊打底,算是个稀罕物。可光涮肉、烤肉,路子还是窄了。”
陈光阳眼神坦荡,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您老在红星大饭店是掌过总勺的,见识过真佛!
那官府菜、关东风味里的门道,随便露一手,搁咱这儿就是开天辟地!我想着,新店开张,光叫‘陈记涮烤’不够响亮了,得加码。
得叫‘陈记私房菜’!‘陈记关东菜’!甚至…‘陈记宫廷菜’!名头先打出去!”
“宫廷菜?”宫长贵像是被烟呛着了,猛地咳嗽两声,布满皱纹的脸皮抽了抽,带着点自嘲的凄凉。
“扯淡!老黄历了!那点玩意儿早沤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板了!现在谁还认这个?弄不好还得扣顶帽子!”
“认不认,得看谁做,给谁吃!”
陈光阳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砧板上,“红星市不是东风县小水洼,那是大江大河!有李卫国、孙威他们这些穿官衣的兄弟照应,有货站撑着源源不断的山货野味打底,更有您老这尊真神坐镇!
怕啥?咱不搞花架子,就做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让那些兜里有票子、舌头尝过好东西的主儿知道,在红星市,想吃到地道的、祖上传下来的金疙瘩手艺,就得来咱‘陈记’!”
他这话像滚烫的油,浇在宫长贵沉寂多年的心灶上,滋啦一声,冒起一股带着陈年烟火的焦香。
老爷子没吭声,只是闷头吧嗒旱烟,烟雾缭绕里,眼神飘得有点远。
像是穿过油腻的后厨墙壁,看到了当年“红星大饭店”后灶那口永远烧得通红的头灶。
王海柱端着个粗瓷大碗挤过来,碗里是刚烫好的“十鞭百髓”药酒,浓烈的药香混着酒气直冲脑门。
“宫师傅,光阳哥,先润润嗓子!这大黄羊的肋扇儿刚片出来,肥瘦正好,我让小子们烤上了,滋滋冒油呢!”
浓烈的酒香药气钻进鼻孔,宫长贵飘远的眼神被拽了回来。
他接过碗,没喝,浑浊的目光落在碗里琥珀色的酒液上,又慢慢移到陈光阳脸上。
那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老师傅审视食材般的挑剔。
“小子,心气儿高是好事。
可你当那些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舌头是泥捏的?
拿啥撑你这些‘私房’、‘宫廷’的名头?就靠这口锅,这块铁板?”
他用烟袋锅虚点了点旁边烧得通红的铜锅和滋滋作响的烤盘。
“还有这药酒,补身子是好东西,可新店要立住,光靠涮烤的老底子和野味的新鲜,不够!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吸溜了一口滚烫的酒,辛辣感让他眯起了眼,声音却更沉:“酱料是魂,这话我说过。可魂也得有身子托着!你那新店地方够大,灶头够旺不?家伙什齐全不?光有个名头,没有压箱底的、能镇住场子的‘硬菜’。
没有几样让人吃一口就记住、离了你这地界就寻摸不着的独家玩意儿,那就是花架子,是找死!”
“您老说的对!”
陈光阳非但没恼,反而眼睛更亮,他知道宫老头这股子挑剔劲儿上来,就是真上心了。
他一把抄起案板上一块肥瘦相间、纹理极漂亮的大黄羊肋排,手指在肉上弹了弹。
“身子骨儿,咱有!红星市那新盘下来的院子,敞亮!前面两层楼,后面大院子。灶,我给您盘最旺的!锅,打最厚实的铜锅!烤炉,用最好的耐火砖砌!家伙什,您老开单子,我亲自去淘换,没有我就找人打!钱,不是事儿!”
他拍着胸脯,那劲头跟当年在东风县小店里拍桌子说“根儿就在您这儿”时一模一样。
“至于压箱底的硬菜……”
陈光阳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猎人发现珍贵猎物的兴奋。
“这不就指着您老肚子里那点‘沤着’的金疙瘩吗?您老在‘红星’掌总勺时,那手调酱料、泡药膳酒的绝活,还有那几道压轴的官府菜、关东老味儿……
随便漏点真传出来,不就是现成的、旁人拍马也追不上的独一份儿?”
宫长贵捏着旱烟杆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
陈光阳这话,像把钥匙,咔嚓一声捅进了他心底那把锈蚀多年的锁。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在油烟灶火里淬炼了大半辈子的手艺,那些关于味道极致追求的挑剔。
仿佛被这滚烫的话语和眼前这年轻人眼里不容置疑的信任,硬生生从记忆的尘埃里拽了出来。
他仿佛又闻到了红星大饭店后厨里,那只有他能调出的、复杂到骨子里的酱料香气。
“哼,说得轻巧。”宫老头哼了一声,别开脸,但语气里的尖刺明显软了不少。
甚至带上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赌气的意味。
“老黄历的手艺,搁现在这粗瓷大碗、大锅炖的世道,谁识货?白费劲!”
“有人识货!”陈光阳斩钉截铁。
“刘凤虎虎哥带来的那几位军中大员,王明远那广城药行的少东家,他们尝过您老指点的涮肉和蘸料后,眼里的亮光您没瞧见?那是真懂行的敬佩!红星市只会更多!
咱不图人人识货,就抓住那些懂行的、舍得为好东西花钱的主儿!只要他们认,一传十,十传百,这‘陈记私房菜’的金字招牌,就立住了!您老,就是咱的定海神针!”
“定海神针…”宫长贵咀嚼着这四个字,枯瘦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一辈子跟锅灶打交道,临了漂泊到东风县这小地方。
差点成了连顿肉钱都掏不起的“老棺材瓤子”,是眼前这小子,一口一个“宫师傅”。
把他当宝贝请回来,给了他一个能睡觉的屋子,四季的换洗衣裳,还有这份沉甸甸的养老送终的承诺。
如今,这小子又要带着他这身“沤着”的手艺,去闯那更大的红星市…
灶膛里,一块炭火“噼啪”一声爆开,溅起几点火星。
宫长贵猛地仰头,把碗里剩下的小半碗“十鞭百髓”一口闷了。
滚烫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最后一点犹豫的寒气。
他重重地把粗瓷碗顿在油腻的案板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震得旁边几把剔骨刀都跳了跳。
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戳向陈光阳:“小子!话是你说的!灶要最旺的,锅要最厚的,家伙什要最趁手的!
敢糊弄半点,老子撂挑子回东风县养老,你这‘宫廷菜’就等着变‘西北风’!”
陈光阳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轰”地落了地,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比他刚灌下去的那碗烧刀子还冲!
他一巴掌拍在王海柱厚实的后背上,拍得他一个趔趄,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后厨所有的嘈杂:
“听见没柱子?!宫老爷子应了!新店后厨,宫老爷子说了算!要啥给啥!
赶紧的,把烤好的羊肋扇先端上来!再烫壶热酒!今儿晚上,咱爷几个好好合计合计,这红星市‘陈记私房菜’的头一份儿硬菜,到底是个啥尿性!”
他转头看向宫长贵,眼神灼热,“宫师傅,您老先透个风?是您那手号称‘十碗不腻’的红焖滩羊头?
还是那‘佛跳墙’见了都得靠边站的‘百鸟朝凤’?或者…是您压箱底的‘秘制酱方’?”
宫长贵看着陈光阳那急吼吼又充满信任的眼神,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缓缓地。
极其难得地扯开了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那笑容里带着久违的、属于顶尖大厨的傲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急个屁!”他啐了一口,重新捻起一撮旱烟丝,慢条斯理地按进铜烟锅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磨刀霍霍的狠劲儿。
“先把眼前这些大黄羊给老子拾掇利索了!肉要片得薄如纸,肥瘦得匀称!
蘸料…韭菜花得用时间磨,腐乳得选老坛子的头茬!火候…火候差一丝都不行!连这关都过不去,还想着‘百鸟朝凤’?做梦!”
他划着火柴,橘黄的火苗凑近烟锅,深吸一口,浓烈的烟雾瞬间将他半张脸笼罩,只有那双眼睛在烟雾后亮得吓人。
陈光阳笑了笑,他知道,这老头上道了!
和宫师傅还有李铮王海柱喝了半宿,将陈记私房菜的底子敲定了,陈光阳这才开着车回到了家里面。
刚到家里面,就看见了屋子里面围聚了一堆乌央乌央的人。
一个个全都围着媳妇说个不停。
陈光阳顿时一愣,这么晚了,这么多人,媳妇到底惹了啥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