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浓烟如一条灰色的巨龙，笼罩在飞燕门上方，遮天蔽日。
火舌缠绕而上，以燎原之势吞噬一切，男女老少的呼喊声几乎被炽热的温度烤得变形，扭曲、尖锐。
冲天的火光灼伤了少年的眼，燎断了他的发。
到处都是奔走逃窜的人，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出没在火焰中，手起刀落。
一颗染血的头骨碌碌滚到了顾舟行脚边——那是照顾他长大、陪伴他整个孩童时期的奶娘的头颅。
奶娘死不瞑目，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恐惧与慌乱，就这样与顾舟行对上了视线。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很快又被席卷而来的火焰吞噬，焦味与腥味杂糅，味道令人作呕。
无论如何艰苦的训练他都未曾落下半滴眼泪，可这次却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被一根断梁死死压倒在地，顾舟行目眦欲裂，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素来众星捧月的他第一次恨自己的弱小与无力，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朋友被屠戮。
刺耳的呼救声、叫喊声渐渐弱了下去，轻巧的脚步声落在耳边。
额角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糊上他的眼睛，淌过嘴角，铁锈味充斥口腔。
模糊的视线中，一道黑影由远及近。
剑光晃过眼，顾舟行闭了闭眼，不甘、绝望、愤怒……萦绕心头，搅作一团。
“铮——”
刀剑撞在一起的嗡鸣在耳边炸开，震得耳膜发疼。
正在燃烧的房梁发出的噼啪声盖住了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顾舟行只觉温热的血飞溅于脸侧，血肉与焰火仿佛融为一体，不知是血更灼人，还是火更热烈。
眼前的两团黑影眨眼间便化作一个，顾舟行甚至都不知道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濒死之际不着边际的幻想。
脑中乱作一团，像是无数根丝线缠绕在一起，随后又被大火焚烧得一干二净，余下一团灰烬，怎么也理不出思绪。
有人砍断了压在他腰间的断梁，提起了他的衣领，将他拖出这无边火海、人间炼狱。
他得救了吗？
*
他竟然得救了。
这是顾舟行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
被火焰烧伤的皮肤裹上了柔软透气的细布，大面积的烧伤本该疼痛难耐，但此时透着冰凉舒爽的凉意，凑近闻了闻，细布下传来草木清香。
身上的火焰熄灭了，顾舟行心中那团火焰却仍未熄灭，在他的胸腔中熊熊燃烧，让他喘不过气来，同时，数不清的疑惑涌上心头。
最后那道黑色身影到底是谁？他又为何要从那群蒙面人手中救下自己？那个人此时又身处何处……
“你醒了？”
一道轻柔的声音拉回了顾舟行凌乱的思绪。
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侧，一身素衣，不着任何配饰，面容柔和：“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无声地张了张嘴，顾舟行本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全部的声音似乎都堵在了喉间。
“抱歉，”白衣女子语带歉意：“忘了你的喉咙被灼伤，暂时还说不了话。”
转身取出纸和笔，递给床榻上的少年：“有什么想问的就写在上面。”
‘你是谁？’
一笔一划，顾舟行认真地在白纸上写下他的问题。
“白曦。”
白曦侧过身，让身后的景色彻底暴露在顾舟行眼前。
透过竹窗，一片绿意映入眼帘，竹林高耸，草木翠青，蝴蝶、蜂鸟穿梭其间，光穿过林间罅隙投下白色光斑，交织错落，宁静如画，与世隔绝，宛如世外桃源。
忽然从炼狱来到桃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顾舟行眨眨眼睛，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这里是我的药谷。”
踱步至窗边，看了一眼栽种在盆中的草药，白曦熟练地挑拣出需要的部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床上的少年闲聊着。
“我很久未接待过生人了，”回头，白曦意味不明地瞥了顾舟行一眼：“你运气不错。”
‘是谁……’顾舟行握笔的手顿了顿，写道：‘带我来的？’
“唔……”
指尖点了点下巴，白曦神色有了几分苦恼。
该不该告诉他呢？
以现在的情况的来看，苍流荒的身份处境十分敏感，要是有人泄露了风声，随之而来的绝对是数不清的麻烦。
就在白曦犹豫之际，有人推门而入。
“你来的正好。”
白曦选择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苍流荒：“人是你带回来的，我负责治伤，剩下就交给你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大夫，治治病种种草，管不了那么多闲事。
说罢，白曦捧着摘好的草药，离开。
白曦一走，本来还算和缓的气氛顿时变得凝滞。
顾舟行下意识绷紧了脊背，搭在被褥上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
不为别的，光是眼前青年通身的气势，足以让尚处于惊疑不定中的少年十足的压迫感。
无论是脸和身形，或是气势，苍流荒都与方才的白曦有着天壤之别，顾舟行就算心知他是救命恩人，一时之间也难以彻底放松下来。
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年的忐忑，苍流荒后撤一步，主动拉开距离，解开缚在背后的剑，放在桌上。
“是我救了你。”
“你现在很安全。”
“明面上是海月教动的手，除此之外，楚、岳、萧三家都和顾家一样遭受毒手。”
双手抱胸，苍流荒倚在墙边：“还有什么问题？”
听了苍流荒的话，顾舟行陷入缄默中，垂着眼睛，缩了缩鼻头，努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涩，写下的字有些乱：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大仇得报后，他会竭尽全力报答他。
如果不幸死在仇人手中，那他至少得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恩情。
黑衣青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久到顾舟行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流荒。”
苍流荒的声音很轻。
“流亡的流，荒芜的荒。”
愣了愣，顾舟行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下了“流荒”两个字，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倏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难得的宁静祥和。
一个人影抱着婴孩，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