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再一次陷入死寂。
帝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却看着窗纸上的光影出神。
执拗的不肯转过头来。
她半边脸颊映着光,半边藏在阴影里,叫人连表情都看不真切。
年轻的帝王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是天子,生杀予夺,受万人追捧,从没有人敢这样冷冷落落地对他。
他莫名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像一缕烟似的,从他眼前消散。
这种即将失去一切的感觉,让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沉默了不知有多久,赵晏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又克制,“你…恨我么?”
微末抬眸看他,眼底似有情绪翻涌,却又很快归于平静,“陛下何必问这个?”
“我想知道。”赵晏无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前世的我......间接造成了你和孩子的死,你那么恨苏晚昭,那我呢?”
微末看着惯常冷硬的帝王,轻轻扯了扯嘴角,“恨如何,不恨又如何?陛下是天子,臣妾的生死,本就不该由您挂怀。”
赵晏胸口一窒,那种若隐若现的失去感再次涌上来,他手指微微收紧,等了片刻才再次开口,“所以......就像苏晚昭说的,你重生回来后的每一次接近,都只是为了自保?”
微末没有立刻回答。
她别过头去,半晌才道,“陛下觉得呢?”
“你不是。”赵晏像是怕听到什么一般,急切地说道,“你若只想自保,方法定有千千万,怎么会……”
微末苦笑一声,打断了他,“千千万?陛下说笑了。”
“我只是个奴婢,生死都不由自己,若不竭尽全力地往上爬,怎么自保?”
赵晏才伸出去,想要抱抱她的手突兀地僵在半空,是了,她唯一能依靠的苏晚昭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要指望谁去活命?
喉间像吞了块铁一般难受,那种仿佛有千斤重的坠压感一直延伸到心头,赵晏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揣着最后一丝侥幸,小心翼翼地问,“可你对我…总是有一丝真情的,不是么?”
说完,连他自己都震惊了。
这讨好的语气。
前世今生,他何时对任何一个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从未。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原本从不觉得爱情是什么值得歌颂的东西,连血脉兄弟,父子至亲都能反目成仇、刀兵相见,爱情?太幼稚了。
他一心只想成皇,女人不过是他大业上的绊脚石而已。
但此时此刻,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的惧怕感,就是让他连尊严都不想要了。
他怕。
怕她报完了仇,转身就走。
怕她会因那个孩子,迁怒自己。
怕得要命。
只要她点头,他一定既往不咎,如从前一般待她好。
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事实却给了帝王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微末的目光缓缓转过来,平静得就像一汪死水,“陛下活了两世,为何还这般糊涂?”
赵晏的瞳孔狠狠缩着,心头像被刀绞一般痛,可女子的话却还在没有一丝情感地说着,
“在这个世上,除了权力,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就像你,如果在与先太子的争斗中败下阵来,命都没有了,还要爱情吗?”
微末终于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地面对他,“苏晚昭说得没错,我的接近,只是…为了自保。”
赵晏定定望着她沉静的眸子,绝情、冷冽,没有一丝情感。
微末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我本来也不愿意让陛下知道的......就这样逢场作戏地过完这一生,不好吗?”
“逢场作戏?”赵晏声音骤然冷了几分,“你把我......把我们的过去,都当成逢场作戏?”
微末沉默。
赵晏忽然低下头苦笑,不愿意再看她冷冰冰的眼睛,“微末,最后一次,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丝真情?”
微末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随着他的话漾起一股莫名的波动,却又被她很快压下。
真情吗?
那种东西,早在前世她死去的时候,就戒了。
“没有。”
赵晏一直低着头,想象不出她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表情。
女人语气冷得就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将他的幻想全部斩断。
他无声扯了扯嘴角,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抬起脚往后退去,他再次背过身,眸底翻江倒海的情绪慢慢沉落,许久后,终于趋于平静。
再开口时,他又变成了那个无情冷血的帝王,语气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压,“既然如此,宸贵妃,退下吧。”
微末却站在原地未动。
她望着帝王挺直的背影,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冷芒,衬得他愈发疏离。
忽然,她提起裙摆,缓缓跪了下去。
“我大仇已报,请陛下......放我出宫。”
赵晏身形一僵,手指在袖中猛地攥住。
她竟绝情至此,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愿意留?
怒火混着说不清的刺痛在胸腔翻涌,烧得他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你想去哪里?”帝王声音沉冷,并未转身。
微末跪在地上,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本就不属于这里,恩怨已了,天高海阔,自有逍遥之地。”
本就不属于这里?
赵晏心头无名火起,“咔”的一声轻响,龙案上的镇尺竟被他捏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下颌绷紧,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想清楚了?”
“是,想得很清楚。”
“好……由你。”
闻言,微末缓缓起身,广袖垂落间,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深蹲礼,“愿吾皇万岁荣华,江山永固。”
她抬眸,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朝夕相伴了许久的背影,“你我,此生不必再相见。”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女子随即没有一丝留恋的转身离去。
素白色的貂绒大氅扫过金砖地面,像一片不会融化的雪,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殿外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