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谭威常斜倚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边缘的纹路,自嘲地笑了笑。
曾经在开州、沙城,他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无有不从,可如今到了京师,反倒成了闲云野鹤。
整整半个月,除了徐志浩、刘闻言偶尔邀他小酌几杯,也就跟着赋闲的卢象升参加过几次退休官员的饭局。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臣,谈起朝堂局势总是摇头叹息,却再无半分当年的意气风发。
“这京师的水,到底是深了。”
他喃喃自语,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七月的蝉鸣声聒噪不已,正如他此刻烦躁却又无奈的心境。
因着英娘与周皇后的情谊,在皇后病情加重的节骨眼上,他暂时脱不开身。
可这闲下来的日子,反倒让他愈发觉得自己像是被搁置的棋子,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
正出神间,安盛匆匆而入,玄色劲装还带着未及拭去的汗珠:
“都督,柳能、汪达拿约好了今晚在四海楼相聚。”
谭威微微颔首,忽想起一事,神色一紧:
“奚广昆呢?他怎么没说要一起来?”
安盛的面色瞬间凝重,抿着嘴艰难的道:
“都督,奚校尉。。。他在陕南战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谭威心头,他忙追问:
“怎么回事?”
。。。
“新军、恩圣军合围洋县时。”
安盛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哀音:
“奚校尉率队攻城,被流箭射中咽喉,当场。。。 就没了气息。”
谭威缓缓坐下,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他想起奚广昆那张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脸,想起当年在圭圣军时,对方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模样。
资历相当的将领如今大多封了将军,可奚广昆到死,却还只是个校尉。
“战争,终究是吃人的修罗场。”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去准备一份丰厚的抚恤金,让柳能、汪达拿转交给奚校尉的家人。”
安盛应了声“是”,犹豫片刻后又道:
“都督,柳能和汪达拿至今还只是校尉。新军这次平乱立功后,提拔的几乎全是吴三桂的旧部和结义兄弟。”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愤懑。
“现在新军里,要害职位都被他们占了。就连王彪那混蛋也被冷遇,虽说心里有意见,可看着吴三桂如今圣眷正隆,谁又敢多说一句?”
谭威早就料到吴三桂会借机安插亲信,却没想到排挤异己的手段如此狠辣。圭圣军的旧部,在新军里竟成了被边缘化的存在。
“记住,”
谭威看向安盛。
“咱们自己的人,决不能再吃亏。”
安盛重重地点头,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唯有窗外的蝉鸣依旧,声声刺耳。
谭威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又无奈到:
“吴三桂整顿新军时安插亲信,倒也算人之常情。”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让人捉摸不透喜怒。
“只是如此一来,他在新军的根基怕是要比城墙还牢固了。”
安盛垂首应是,接着说道:
“陛下为稳妥推进军改,先从京营抽调精壮组建新军,又从新军中挑选精锐组建新营,各地卫所的佼佼者也被纳入新军。按道理,新军隶属京营,虎大威作为京营都督,该是新军的顶头上司。”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气笑说:
“可虎都督对新军事务不闻不问,一味信任吴三桂。如今新军、恩圣军的大小事务,全由吴三桂一人说了算,偌大的军营,也只有督监韩通敢与他质问。”
话音落下,安盛从袖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名册,恭敬地递上前:
“这是新军和恩圣军的编制,以及校尉以上军官的详细名录。”
谭威接过名册,拂过纸张,感受到密密麻麻的字迹下暗藏的波涛汹涌。他快速浏览着名单,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机密处这次干得漂亮。”
抬起头时,目光落在安盛略显疲惫的脸上,心中泛起一丝心疼。
“只是苦了你,整日在暗处奔波,同资格的一批人都做到了参将,而你却只能做个无名英雄。”
安盛猛地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都督救命之恩,卑职没齿难忘。只要能为都督效力,便是隐姓埋名一辈子,卑职也心甘情愿!”
谭威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如墨,将整个谭府笼罩其中。
当谭威和安盛带着随从来到四海楼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柳能、汪达拿二人早就在隐蔽的雅间等候,听见脚步声,立刻起身相迎。见到谭威的瞬间,两人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末将参见都督!”
这其中的不甘与微妙愧疚被谭威及时捕捉到了。
“快起来,快起来!”
谭威快步上前,双手将二人扶起,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两年未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角已添了细纹,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
想起巨鹿之战一别,恍如昨日,他不禁感慨:
“一晃数年过去了,真没想到还能在这四海楼相聚,当真是一大快事!”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想当初,圭圣军初建时不过千余人,柳能、汪达拿、赵国强、颉永羌和奚广昆五人,是军中赫赫有名的“五虎”。
他们同吃同住,并肩作战,亲密无间得如同亲兄弟一般。
巨鹿之战后,圭圣军被一分为二,柳能、汪达拿、奚广昆被编入新军。那时众人都羡慕他们能进入备受瞩目的天子近卫,以为前途一片光明。
可谁能想到,短短两年过去,曾经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兄弟,命运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颉永羌、赵国强凭借战功一路高升,如今已是威风凛凛的将军,甚至赵国强那小子还有个督参的文职。
而柳能和汪达拿,却依旧只是小小的校尉,更令人痛心的是,奚广昆竟在陕南之战中不幸战死,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的战场上。
谭威想着这些,心中五味杂陈,不禁在心底感叹,这世事的变化,当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柳、汪两人紧绷的肩膀、刻意板正的面容,与记忆中巨鹿战场上嬉笑打闹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心头泛起酸涩,上前重重拍了拍柳能的肩膀:
“怎么,见着我比见着吴三桂还紧张?在这屋子里,只有圭圣军的老兄弟,没有什么都督!”
汪达拿挠了挠头,憨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
“都督如今是威风八面的土甘都督,裂土封疆,咱们。。。。。。”
话没说完,被谭威抬手打断。
“当年在开州城外,咱们几人挤在一顶破帐篷里分生野兔,那会儿怎么没嫌官阶差距?”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都坐下!”
几人落座后,谭威起身从案上拎起酒坛,将几只瓷碗斟得满满当当。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晃荡,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第一杯,敬那些没能活着回来的兄弟。”
他仰头一饮而尽,喉咙剧烈滚动。
“奚广昆、张麻子、曲大、赵三郎还有李家屯的那个新兵蛋子。。。他们的名字,我一个都没忘。”
柳能的手微微颤抖,指尖触到碗沿的酒渍。那些埋在黄土里的面容,此刻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谭威又斟满第二碗:
“这杯,给那些断了腿、瞎了眼,却连抚恤金都拿不全的兄弟。”
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痕迹。
“他们用命换来的太平,不该被人忘了。”
第三碗酒举起时,谭威扫过几人:
“这杯,敬还在战场上拼杀的兄弟们。”
一口闷后他重重放下酒碗。
“无论在新军还是圭圣军,咱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真汉子!”
。。。
三杯下肚,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汪达拿抓起羊腿狠狠咬下一大口,油脂顺着嘴角滴落:
“老大,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喊你老大吧?在新军里憋了两年,见着谁都得端着架子,累死人!”
谭威夹了块酱牛肉放进他碗里,笑着骂道:
“小兔崽子,还学会矫情了?”
但笑意未达眼底,他怎会不知这两年他们过得艰难。
“老大,你是不知道。”
汪达拿突然放下羊腿,酒意上涌,眼眶泛红。
“每次打仗,咱们所部都是打头阵。城墙上的滚木礌石砸下来,兄弟们跟下饺子似的往下掉。。。”
他的声音哽咽。
“打仗时他们不拿咱们当人,可打完仗论功行赏,全是吴三桂那帮人吃肉,咱们连汤都喝不上!”
柳能默默给谭威斟酒,手指摩挲着酒碗边缘:
“奚广昆战死那天,他媳妇刚给他生了个闺女。如今孤儿寡母的,就靠着新军那点发的不全的恤米,我和兄弟们凑了点份子。”
他没再说下去,但满屋人都明白,那点恤米连糊口都难。
谭威的拳头在袖中握紧,又缓缓松开。
“当年把你们调去新军,是陛下的旨意。”
他的声音低沉。
“我知道委屈了你们,但在其位,身不由己。”
他扫视着两人疲惫的面容。
“以后作战,务必珍重。从今天起,凡是从圭圣军调到新军的兄弟,战死的抚恤金、战残的安置费,一律按圭圣军的规矩办!”
柳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惭愧:
“都督。。。。。。 这不合规矩!”
。。。
“在我这儿,让兄弟们寒心才不合规矩!”
谭威掏出腰间玉佩重重拍在桌上。
“柳能、汪达拿,你们连夜列出阵亡和伤残兄弟的名单。记住,此事必须绝密!”
安盛适时上前,将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
“这是五千两银子,先给奚广昆的家人送去。”
汪达拿的嘴唇颤抖着,突然“扑通”跪下:
“老大!您这份情,我汪达拿这条命都是您的!”
柳能也跟着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谭威弯腰将两人扶起,触到他们手背上粗糙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记。
雅间内酒香混着肉香,却掩不住这几个铁血汉子泛红的眼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圭圣军并肩作战的岁月。
雅间内酒气蒸腾,柳能的额头还沾着未干的泪痕,他握着谭威的手声音发颤:
“老大,只要圭圣军一声令下,我们还听令!”
汪达拿在旁重重点头,腰间的佩刀随着动作撞出闷响。谭威拍了拍两人肩膀,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场会面,终于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
看着曾经的部下如今在新军郁郁不得志,他知道这两枚棋子,已悄然纳入自己的棋局。
回程的马车上,谭威掀开帘子望着京城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凛然:
“吴三桂安插亲信,无非是想把新军变成他的私兵。”
他转头看向安盛。
“但他越是张扬,越容易暴露破绽。而我们。。。”
他顿了顿,收回了部分狠话,委婉道:
“在暗处的人,永远比明面上的更有机会。”
安盛垂眸思索片刻,低声道:
“可新军如今势大,连陛下都。。。”
。。。
“既然都在算计,那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算过我的九年义务教育吗。”
谭威没有说出心中的话,而是说了些安盛能听懂的:
“只要我们藏好锋芒,静待时机。。。”话音未落,马车已停在商号大院门前。刚踏入正厅,军情营负责人杜风正已候在那里,他身着灰布长衫,腰间却别着一把寻常商贾绝不会佩戴的短刃。
“都督,开州王家最近动作频繁。”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地图,在桌上展开。
“他们联合当地豪绅,强占了大片淤田,百姓敢怒不敢言。”
谭威盯着地图上用朱砂标记的区域,眉头紧锁。那些本该属于农户的田地,如今却成了王家的私产。
“此事我已知晓。”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
“但如今朝廷关系盘根错节,王家背后又牵扯着京中权贵。。。”
他捏了捏眉心叹道:
“有些事,急不得。”
杜风正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谭威抬手制止。
“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说明白。”
谭威侧顾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
“安盛,你掌管机密处,负责探查京中动向。杜风正,你的军情营,主理外地情报。”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一个对内,一个对外。”
安盛和杜风正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不安。他们虽知道谭威暗中培养势力,却没想到竟同时组建了两个情报组织。
杜风正下意识皱眉,两人心中同时泛起疑惑:为何要分成两个部分?这样不会分散力量吗?
“你们一定在想,为何要分成两个摊子。”
谭威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冷笑一声。
“权力一旦集中,便容易滋生野心,我也不瞒你们,我要的就是你们相互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
他的表情温润而有礼,虽没有拒人千里却莫名的陌生起来:
“记住,你们的身份互知一事,必须严格保密。若有第三个人知晓。。。”
话未说完,寒意已笼罩整个房间。
安盛和杜风正同时单膝跪地,作为谭威的心腹,他们早已将性命交托,虽对这个安排满心疑惑,却没有丝毫犹豫。
“卑职遵命!”两人异口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