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平断然否决:
“荒谬!鬼物转世投胎岂是儿戏?大夫人害死二夫人当日便诞下婴孩,那孩子便是二夫人所化?简直无稽之谈!”
毛同哭丧着脸,声音发颤:
“可大夫人咬死了就是啊!更邪门的是,自打那孩子被丢进秽穴,武宁家就没安生过!真真切切有小鬼缠着大夫人索命!夜夜不得安宁!”
李正峰指节敲击着车辕,发出笃笃闷响:
“起初我疑心二夫人是鬼,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大夫人心中有鬼。”
毛同还想辩解,李正峰抬手止住:
“罢了。横竖要去山顶村,是人是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了地方,一切自见分晓!”
山路崎岖,出发又晚,当天注定赶不到山顶村。
一路跋涉,走走停停,山中秋色尚未看尽,日头已西沉如血。暮色四合时,一道狰狞的山梁赫然横亘眼前。
一线天!
毛同指着前方,声音发苦:“要是早点动身就好了。过了这‘鬼门关’,再翻一个山头就是武峰乡。山顶村近在咫尺,一个时辰脚程。”
他咽了口唾沫,“可眼下……天要黑了!”
李正峰蹙眉:“加把劲冲过去?”
“使不得啊好汉爷!” 毛同连连摆手,脸都白了,
“天黑走这路,跟送死没两样!只能在这儿扎营了!前面有块前人清理过的地儿,错过这里,就得喂山里的蚊子精了!”
山梁前,一片被粗暴砍伐出的空地暴露在暮光下。
粗木扎成简陋的栅栏,中央立着个歪斜的小木屋。
屋外石灶积着厚厚的冷灰,残留着白日的烟火气。
李正峰环视一圈:“就这儿。林胡,带上彭志去捡干柴。他脑子……你多盯着点。”
“陈笑,你和毛掌柜收拾营地。我和张道长去周边探探路。”
陈笑无声地握紧刀柄,大步走向毛同。
李正峰与张世平行至山梁边缘。
这“一线天”名不虚传!
一道狰狞的山体裂口,仅靠数条锈迹斑斑的铁索相连,铺着稀疏的木板。
两侧麻绳藤蔓编成的护栏,在山风狂啸中疯狂摇摆,仿佛随时会断裂。
整座桥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的秋千,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立足山巅四望,周遭皆是刀劈斧削般的绝壁,脚下是吞噬光线的深渊。
残阳如血,谷底升腾起浓稠的白雾,如无数怨灵般扭曲、盘旋、向上攀爬。
李正峰死死盯着,那景象竟像极了一条条巨大的、蠕动的白蟒!
谷底最深的那条“白蟒”,是奔涌咆哮的河,水声轰隆,撞击着嶙峋怪石,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冲入远方黑暗。
李正峰深吸一口带着刺骨寒意的山风,声音发紧:
“好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地!难怪是块硬骨头!这种地方,大军如何展开?对面只需埋伏一百多弓箭手,来多少人都是活靶子!”
张世平嘴角噙着一丝莫测高深的淡笑。
李正峰侧目:“道长,看出什么了?”
张世平捋须:“无量天尊。毛掌柜的故事有趣,但他这个人……更有趣。”
“哦?”
“看不透。”张世平眼神锐利,
“此人绝非寻常商贾。而且……他似乎并不真怕什么兔妖。”
话音未落,林胡兴冲冲跑来,手里高高拎着一只蹬腿的野兔:“哈哈!瞧瞧!今晚加餐!”
正在喂骡子的毛同却像被蝎子蛰了,脸色“唰”地惨白,失声尖叫:
“哎哟喂我的祖宗!谁让你们抓兔子的?!坏了!坏了!我忘说了!这‘一线天’的兔子抓不得!成精了!打了它,兔妖必来索命啊!”
林胡眼睛放光:“哦?兔妖?长啥样?能变人不?特别是……变成水灵灵的大姑娘?怎么害人?吸阳气?”
他搓着手,满脸跃跃欲试。
彭志也一脸兴奋,拍着胸脯:“今夜定要降妖除魔,还天地朗朗!”
毛同看这俩浑人毫不在意,急得直跺脚:
“唉!但愿二位真有神通!否则……几位好汉爷可得把他俩看紧了!不然明天咱们怕是……”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哗啦啦——!!!”
话未落音,平地骤然卷起一股邪风!
无数枯黄惨白的“叶子”被风从深渊之下硬生生倒卷上来,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发出簌簌的鬼泣般声响!
李正峰凝神一看,瞳孔骤缩——哪是什么叶子?
分明是漫天翻飞、簌簌作响的——纸钱!
“哪来的纸钱?”彭志声音里透出一丝茫然。
李正峰与张世平眼神一碰,同时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悬崖边!
这风邪门!
竟是从不见天日的深涧里倒灌而出!
那漫天飞舞的纸钱,也是从幽冥般的谷底倒卷上来的!
看着黄白纸钱如鬼爪般乱舞,毛同脸都绿了,声音抖得不成调:
“坏事了!大凶之兆!诸位好汉爷,此地煞气冲天,不可留啊!快!收拾东西,撤!马上撤!”
李正峰一把按住他肩膀,力道沉稳,脸上却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毛掌柜,稍安勿躁。今夜,必保你无事。赶路辛苦,待会儿吃饱喝足,只管安睡。”
毛同还想再劝,林胡早已不耐烦,手中沉重的流星锤“呼”地一声抡起,带起一阵恶风:
“怕个鸟!管它什么兔妖纸钱妖,先问问爷爷这锤子啃不啃得动它的骨头!”
他瓮声瓮气地吼道。
林胡和另一名车夫拎着网兜去了河边。
暮色彻底吞没山峦时,两人踩着最后一丝天光回来,网兜里扑腾着几条巴掌大的怪鱼:
身子扁如叶片,脑袋硕大扁平,尾巴细如鼠尾,布满诡异的暗色斑点。
毛同脸上勉强挤出弥勒佛似的笑容,试图驱散阴霾:
“诸位好汉爷是外乡人,想必没尝过咱安北县一绝——‘鬼脸石斑’吧?别看它长得磕碜,山泉冷水中长大的宝贝!肉质那个嫩哟,入口即化!”
李正峰蹲下看他麻利地剖鱼,用细树枝串起:“安北三绝?除了这鱼,还有哪两绝?”
“‘山绝’不提也罢。”毛同手上不停,
“另一绝是‘官绝’!咱们那位县太爷,升官快得跟坐了穿云箭似的!”
“本是个考不上功名的穷酸,嘿,走了泼天狗屎运,攀上岭南王的高枝,认了干爹改姓张!半年光景,从白丁蹿到县太爷!听说……眼瞅着还要往知府位子上蹦呢!”
李正峰挑眉:“姓张?”
毛同:“正是!”
李正峰了然一笑。
毛同压低声音,带着鄙夷:“他原姓吴!当了官才改的姓!”
众人脸上顿时浮起毫不掩饰的轻蔑。
呸!三姓家奴!
野兔下了锅,在篝火上咕嘟冒泡,浓郁的肉香混着油脂气息弥漫开来。
石斑鱼架在炭火上炙烤,坚韧的鱼皮在高温下“滋滋”作响,慢慢卷曲焦黄,一股难以言喻、霸道至极的异香猛地炸开,疯狂勾引着腹中馋虫。
第一波烤鱼刚离火,彭志和林胡如饿虎扑食,闪电般各抢两大串。
彭志撸着滚烫的鱼肉,烫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嚷嚷:“酒!快拿酒来!道祖他老人家有云,吃鱼不配酒,滋味全喂了狗!”
张世平气得面皮直抖:“无量天尊!三清祖师何时说过这等浑话?!”
今夜注定凶险。
李正峰沉声安排守夜:他守上半夜,林胡、陈笑守下半夜,张世平居中策应。
至于彭志……没心没肺,敞开睡。
虽是寒冬,岭南夜里却无甚寒意。
一钩惨白的新月悬在墨黑天幕,繁星点点,红黄白混杂,像打翻了盛满碎宝石的匣子,撒得漫天都是。
篝火噼啪作响,飞蛾如扑火般前赴后继,烧出“嗤嗤”的焦糊味。
死寂笼罩四野,只有夜枭凄厉的啼叫、风声呜咽、虫鸣唧唧,更添几分渗人。
李正峰仰躺在地,双手枕于脑后,望着诡谲的星空。
百无聊赖间,一句诗莫名浮现唇边,他下意识低吟出声:“秋坟鬼唱鲍家诗……”
“恨血千年土中碧!”
剩下的半句,竟幽幽地从营地外的浓稠黑暗中飘来!
那声音……冰冷、空洞,带着一丝非人的回响,赫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李正峰浑身汗毛倒竖!腰间妖刀瞬间出鞘!
腰腹发力,整个人如蓄满劲的强弓射出,化作一道模糊黑影,撕裂黑暗,直扑声音源头!
黑影速度极快,但李正峰心中雪亮:拿下它,绰绰有余!
然而,那黑影一入前方密林,便如鬼魅附体,在林间疯狂穿梭、急转,轨迹刁钻诡异。几个呼吸间,李正峰竟被带得晕头转向!
就在他心神微凛之际,黑影猛地冲出树林,在悬崖边缘骤然停住。李正峰紧随其后冲出,刀锋直指,厉喝如雷:“妖孽!无路可逃了吧?!”
黑影缓缓转过身。
朦胧的星光下,一张脸清晰地映入李正峰眼中——
轰隆!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中炸响!血液瞬间冻结!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如刀刻斧凿,俊美中透着凌厉……
虽然夜色模糊了那“令人心悸的精光”,但李正峰无比确定——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不!站在悬崖边的,就是他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明白方才在营地听到那半句诗时,那股深入骨髓的别扭感从何而来——那声音,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
惊骇如潮水般退去,被滔天怒火取代!
李正峰妖刀一震,寒光暴涨,厉声如刀:
“何方妖孽!胆敢幻化本官形貌?!哼,又是‘纸人’的把戏?!”
他目光如电,警惕扫视四周。
心中疑窦丛生:为何总被这邪术盯上?
谁知对方竟也“锵啷”一声,擎起一把形制完全相同的砍头刀!
声音比他更加冰冷狠厉,带着金石之音:“你才是妖孽!管你是人是鬼,吃我一刀!”
他双手握刀,腰身下沉,作势欲扑!
李正峰心弦紧绷,全身肌肉蓄势待发:“来得好!”
然而,对方腰身一拧,刀光一闪——竟不是进攻,而是转身朝着悬崖方向亡命狂奔!
“休走!”
李正峰不假思索,拔腿狂追!
一股无法抗拒、炽烈无比的念头猛然攫住他全部心神:
追上他!
看清他!
撕开这与我一般无二的面皮,看看底下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绝不能放他走!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这念头刚起,李正峰狂奔的身形猛地一顿!
不对!
这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强烈,完全盖过了他斩妖除魔的本能!
是惑心邪术!
李正峰心头警钟狂鸣!
“临”字真言,启!
嗡!
一股清凉之意自眉心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所有杂念如沸汤泼雪般消散无踪!
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冰冷的山风如刀片刮过脸颊,带来刺痛的清醒。
他猛地抬眼,向前看去——
前方,正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万丈悬崖!
而那狂奔的“自己”,已如鬼影般消失在崖边的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