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则江岸黑龙
话说西京有个叫程永的人,从事牙侩营生,专门接待往来商客,让家人张万管理店铺。凡是接待投宿的客人,所得的经纪钱都会记在账簿上。
一天,成都有个年轻僧人法名江龙,要前往东京受戒获取度牒,当天走到大开坡,就投宿到程永的店里。夜里,江僧独自在房中收拾衣服,把带来的银子铺在床上。恰逢程永在亲戚家喝酒回来,看到窗内透出灯光,凑近一看,就看见了床上的银子,心想:这和尚不知从哪里来,带了这么多银两。正所谓财物容易动摇人心,程永顿时起了恶念。夜深时分,他取出一把锋利的尖刀,推开僧人的房门进去,大声喝道:“你谋夺了别人许多财物,怎么不分我一些?”江僧大惊失色,来不及反应,就被程永一刀刺死。程永掘开床下的土埋了尸首,收拾好僧人的衣物和银两,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起来,程永就用僧人的银两做起了买卖。没过几年,他就发家致富,娶了城中许二的女儿为妻,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程惜。程惜容貌俊美,程永视他如掌上明珠。程惜长大后,不喜欢读书,专爱四处游荡。程永因为只有这一个儿子,对他不太管束,有时好言相劝,儿子反而心生怨恨离家而去。
一天,程惜请匠人打了一把鼠尾尖刀,突然来到父亲的好友严正家。严正见到程惜,心中很高兴,就让妻子黄氏安排酒食,把程惜领到偏房款待。严正问道:“贤侄难得来此,你父亲安好?”程惜听到问及父亲,不觉怒目而视,欲言又止。严正觉得奇怪,问道:“贤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程惜说:“我父亲是个贼人,侄儿一定要杀了他。我已准备好利刀,特来通知叔叔,明日就动手。”
严正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说道:“侄儿,父子是至亲,休要说这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被外人知道,可不是小事。”程惜说:“叔叔别管,我定要在他身上捅个窟窿。”说完,抽身走了。严正惊慌不已,把这事告诉了黄氏。黄氏说:“这可不是小事,他若没跟父亲说,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如今他来我家告知,日后事情败露我们怎么说清?”严正问:“那怎么办?”黄氏说:“如今之计,不如先去官府首告,才免得受连累。”严正依了她的话。
第二天,严正写了状子到包公衙门前首告。包公看了状子,觉得很不可思议,说:“世上哪有这样的逆子!”立即传程永夫妇来审问。程永直言儿子确实有谋杀自己的心思。问程永的妻子,她也说:“这不肖子常在我面前说要杀父亲,屡屡被我责骂,他却不肯罢休。”
包公传程惜来审问,程惜低头不答。又唤来程家的几个邻居逐一审问,邻居们都说程惜有杀父之心,身上时常藏着利刀。包公让差役搜查程惜身上,却没有找到利刀。程永又说:“一定是留在睡房里了。”包公派张龙到程惜的睡房搜查,果然在席子下搜出一把鼠尾尖刀,带回衙呈给包公。包公拿着刀审问程惜,程惜无话可说。包公一时无法决断,就把邻居等相关人犯都收监,自己退入后堂。
包公心想:他们是嫡亲父子,又没有其他矛盾,为何儿子如此凶残?此事很可疑。思量到半夜,辗转反侧。将近四更时,他忽然做了个梦:正要唤渡艄过江,忽见江中出现一条黑龙,背上坐着一位神君,手持牙笥,身穿红袍,来见包公说:“包大人莫怪他儿子不孝,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说完便随龙消失了。包公惊醒,思忖梦中之事,渐渐领悟了其中的意思。
次日升堂,包公先从狱中提出程家相关人等审问。他唤程永近前问道:“你的家产是祖上遗留的,还是自己创下的?”程永答道:“当初曾做经纪,接待往来客商,靠牙钱成家。”包公问:“出入账目都是自己管理吗?”程永说:“管账簿都由家人张万负责。”
包公立即差人拘来张万,取来账簿,从头仔细查看,中间记有一人姓江名龙,是个和尚,于某月某日来店投宿,记录得很清楚。包公想起昨夜梦见江龙渡江的事,豁然开朗,就单独让程永到屏风后说:“你儿子大逆不道,依律该处死,只是你的罪也难逃。你把当年的事从实招供,免得连累众人。”程永答道:“儿子不孝,若被处死,我也甘心。小人没有别的事可招。”包公说:“我已知道多时,你还想瞒我?江龙幼僧告你二十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程永听到“二十年前幼僧”一句,吓得毛发悚然,仓皇失措,无法抵赖,只得如实招供。包公审实后,又出堂升座,差军牌到程家客舍的睡房床下挖掘,果然挖出一具僧人尸首,骸骨已朽烂,只有面部肌肉还残留一些。包公将程永收监,邻居等证人都释放了。
包公心想,程惜必定是幼僧的后身,冤魂不散,特来投胎索债,就唤程惜再审问道:“他是你父亲,你为何要杀他?”程惜又无话可说。包公说:“赦免你的罪,回去另谋生计,不再见你父亲如何?”程惜说:“我不会做什么生计。”包公说:“你若愿意做什么营生,我给你一千贯钱。”程惜说:“若得千贯钱,我就买张度牒出家为僧。”包公信了他的话,说:“你先回去,我自有处置。”
次日,包公派官员将程永的家产变卖得千贯钱给程惜。随后将程永发配到辽阳充军,他的儿子最终出家为僧。冤怨相报,分毫不差。
第七十二则牌下土地
话说郑州离城十五里有个王家村,村里有兄弟二人,常年外出经商。有一次,他们走到中州一个叫小张村五里牌的地方,遇到一个湖南来的客人,姓郑名才。郑才身边带了不少银两,被王家兄弟看在眼里,于是他们假意小心陪伴同行。到了晚上,王家兄弟就把郑才谋杀了,搜出十斤银子,随后把尸首埋在了松树下。
兄弟俩商量,身边带着十斤银子不方便,趁着周围没人看见,不如把银子埋在五里牌下,等下次经商回来再取出来分。二人商量好后,就把银子埋了才离开。六年后,他们回家时又来到五里牌下的李家店住下。第二天清早,他们去牌下挖开泥土取银子,却发现银子不见了。兄弟俩心想:当时埋银子时,四下没人看见,怎么今天就没了呢?他们烦恼不已,想到只有包待制断案如神,于是一起来到东京安抚衙告状,诉说了银子丢失的事情。
包公看了状子,发现没有明确的被告,只说是五里牌处被盗,觉得这二人可能是无理取闹,就没批准他们的状子。王家兄弟哭着不肯走,包公只好说:“限一个月,一定给你们查个水落石出。”兄弟俩这才离开。
又过了一个多月,仍然没有消息,王家兄弟再次来申诉。包公叫来陈青,吩咐道:“明天派你去追拿一个凶犯。现在给你一瓶酒、一贯钱回家,明天来领公文。”陈青高兴地回家,把酒吧喝了,钱也收好。第二天,他当堂领了公文,要去郑州小张村追捉“五里牌”。
陈青禀报说:“相公,如果是追人,马上就能到。但要是追五里牌,它不会走也不会说,怎么追呢?望老爷派别人去吧。”包公大怒道:“这是官中文书,你若推脱不去,就问你违限的罪。”陈青不得已,只好前往,到郑州小张村的李家店住下。
当晚,陈青到五里牌下坐了一会儿,毫无动静。他觉得无计可施,就买了一炷香和纸钱,第二天夜里到牌下焚烧,向土地神祷告说:“我奉安抚使的文书,为王家客人告五里牌丢失十斤银子的事而来,差我来此追捉。土地神若有灵,望托梦告知。”当晚,陈青就睡在牌下。
将近二更时,他果然梦见一位老人前来,自称是牌下土地神。老人说:“王家兄弟太没天理,他们哪有银子埋在这里?那原本是湖南客人郑才的十斤银子,他与王家兄弟同行时,被他们谋杀了,尸首现在还埋在松树下,希望你把郑才的骸骨和银子都带去,告诉包相公为他伸冤。”说完,老人就走了。
陈青醒来后,把梦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他向店主人借了锄头,在松树下挖掘,果然发现了枯骨,旁边还有十斤银子。陈青于是带着枯骨和银子回来禀报安抚使。
包公传讯王家兄弟,他们不肯招认。包公把枯骨和银子放在厅前,只听冤魂在空气中叫道:“王家兄弟还我性命!”厅上的公吏听见了,个个脸色大变,枯骨也自己跳跃起来。再对王家兄弟严加审问,他们无法抵赖,只好一一招认。
案卷定好后,王家兄弟因谋财害命被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斩首。郑才枉死却没有亲人,包公派人买地安葬了他,剩下的银子收归官府。土地神托梦报案,真是太神奇了!
第七十三则木印
话说包公一日带着随从巡行,前往河南方向。走到一个叫横坑的地方,这二十里路程都是偏僻的山间小路,荒无人烟。正午时分,忽然有一群蝇蚋随风飞来,将包公的马头团团围住,绕了三圈。用马鞭驱赶,它们刚飞起来又聚集过来,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包公心想:蝇蚋通常会聚集在死人尸体旁,如今围着马头不散,莫非此地有什么冤屈之事?于是叫来李宝,说道:“蝇蚋聚集在我马头前不肯散去,恐怕有冤情!你随它们前去查个清楚,马上回来报告。”说完,那群蝇蚋一起飞起,给李宝引路。走了不到三里,到了一岭旁的松树下,蝇蚋径直飞入林中。李宝明白了缘故,立即回去禀报包公。
包公带领众人亲自来到此处,让李宝挖掘泥土。挖了二尺深,发现一具死尸,面色还未改变,好像死了没多久。反复查看尸体,身上没有其他伤痕,只有阴囊碎裂如粉,肿胀还未消退。包公知道此人是被谋杀的,忽然看见死者衣带上系着一个木制的小印,是卖布的记号。包公取下印藏在袖中,仍让人将尸体掩埋后离开。
到了晚上,只见亭子上有一群老人和公吏在迎候。包公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公吏禀报说:“我们是河南府管辖的陈留县县宰派来的,听说您经过本县,特地差遣小人等在此迎候。”包公吩咐:“明日准备好衙门,我要坐堂处理公事两三天。”公吏等领命,随包公入城,本县官员将其接到馆驿休息。
次日,衙门准备妥当,包公升堂办事。他心想:路上发现的被谋杀尸体离城不远,而且死者去世时间不长,谋财害命的贼想必还没离开此地。于是召来本县公吏吩咐:“你们这里有做经纪卖上好布料的,把他们叫来,我要买几匹。”
公吏领命,到南街带了大经纪张恺来见。包公问:“你做经纪,卖的是哪里的布?”张恺回答:“河南各地都出产好布,小人是经纪,有来货就卖,不限产地。”包公说:“你把众人各样的布各挑一匹来给我看看,合我心意的就付钱购买。”
张恺答应着出去,把家里各品种的布都选了一匹好的送来。堂上的公吏等人哪里知道包公的心思,都以为真的是要买布。等到包公逐一看过,最后看到一匹布,上面的记号与之前在死者身上找到的小印字号暗暗相合。
包公于是说:“其他的都不要,只要这种布二十匹。”张恺说:“这布是日前太康县客人李三带来的,还没卖出,既然大人要用,就奉上二十匹。”包公说:“让客人一同把布带来见我。”
张恺领命,到店里同卖布客人李三拿了二十匹精细上好的布送来。包公又取出木印核对,完全一致,分毫不差。便问:“卖布的同伴还有几人?”李三回答:“共有四人。”包公问:“都在店里吗?”李三说:“今日正要发布出卖,听说大人要布,所以还没动身,都在店里。”
包公立刻差人将那三个人叫来,四人跪在一堂。包公手捻胡须微笑道:“你们这伙劫贼,有人已经告发,日前谋杀布客,埋尸在横坑半岭松树下,快如实招来!”
李三一听脸色骤变,强辩道:“这布是小人自己买来的,哪有谋财劫杀的事?”包公立即取出印记,让公吏与布上的字号一一核对,完全吻合。
这伙强贼仍在抵赖,包公喝令用长枷将四人枷了,收入狱中严加审问。四人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抵赖,只得将谋杀布商、劫取财物的经过招认明白。
包公将案件整理成案卷,判为首谋划者偿命,将李三处决;从犯三人发配边远地区充军;经纪张恺查明无罪释放。判决之后,死去布商的儿子得知此事,前来诉冤。包公将布匹还给尸主之子。其子感动落泪,拜谢包公,将父亲的尸骸带回家乡安葬。这真是让生者死者都蒙受恩泽。
第七十四则石碑
话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个叫柴胜的人,从小学习儒家经典,家境富裕,父母健在,娶了梁氏为妻,梁氏对公婆十分孝顺。柴胜的弟弟柴祖,年仅十六岁,也已成婚。一天,父母把柴胜叫到跟前教训道:“我家虽然略为富足,但常想家业成立难如登天,败落却易如燎毛,说起这些就痛心,夜不能寐。如今那些名卿士大夫的子孙,只知穿华服、吃美食,言语阿谀,待人骄傲,游宴作乐,呼朋引伴,不把财物当回事,随意挥霍,却不知自己能过上光鲜生活,都是祖父辈平日勤劳经营、刻苦所得。你们不要守株待兔,我如今想让二儿子柴祖守家,让你出外经商,赚些微利,贴补家用。不知你意下如何?”柴胜说:“承蒙父母教诲,不敢违命。只是不知父母要孩儿前往何处?”父亲说:“我听说东京开封府布料很好卖,你可拿些本钱在杭州购买几挑布,前往开封府,用不了一年半载,自可回家。”
柴胜遵从父命,用银两购买了三担布料,辞别父母、妻子和兄弟后出发。一路上晓行夜宿,没过几天就到了开封府,在东门城外吴子琛的店里安顿下来准备售卖。不到两三天,柴胜觉得烦闷,就让家童买酒解闷,贪喝了几杯,结果都醉了。没想到吴子琛的邻居中有个叫夏日酷的人,就在当夜三更时分,把三担布全部偷走了。
第二天天亮,柴胜酒醒后,才发现布料被盗,惊得面如土色。他把店主吴子琛叫到跟前说道:“你是有眼力的主人,我是没眼力的孤客。在家靠父母,出外靠主人。你怎能昨夜见我喝了几杯酒,就起不良之心,串通盗贼来偷我的布?你如今若不把布追回来还我,我必定和你打官司。”吴子琛辩解说:“我作为店主,把客人当作衣食之本,怎么会串通盗贼偷货物呢?”
柴胜根本不听,直接到包公面前告状。包公道:“捉贼要见赃,才能断理,如今既然没有赃物,如何判决?”于是不批准状词。柴胜再三哀求,包公就当堂审问吴子琛,吴子琛仍像之前那样辩解。包公就吩咐左右将柴胜、吴子琛收监。
第二天,包公吩咐左右,前往城隍庙烧香,想求神灵显验,判断此事。
再说夏日酷当夜偷得布匹后,把布藏在偏僻的村庄,将布首尾的记号全部涂抹掉,再盖上自己的印记,让人难以分辨。然后把布零碎地拿到城中去卖,大多卖给了徽州客商汪成的店铺,夏日酷得银八十两,此事无人察觉。
包公在城隍庙一连烧了三天香,毫无报应。无可奈何之下,他忽然生出一计,让张龙、赵虎把衙门前的一个石碑抬到二门之下,声称要问石碑取布还客。当时府前众人听说后,都来围观。包公见有人来看,就高声喝问:“这石碑如此可恶!”并命令左右打它二十下。打完后,包公又处理了其他案件。过了一会儿,又打石碑,如此三次,直把石碑扛到阶下。
这时围观的人更多了,包公突然命令左右关上府门,捉拿下其中为首的四个人,观者都不知为何。包公作怒道:“我在此判案,不许闲人混杂。你们为何不遵礼法,无故擅入公堂?实在难以饶恕!现在让你们四人把围观者的姓名报上来,卖米的就罚他米,卖肉的就罚肉,卖布的就罚布,都按他们所卖的东西来罚。限定时间,你们四人马上把罚物拘齐来秤。”
当下四人领命,不一会儿,各种罚物都有了,四人进府交纳。包公看时,内中有一担布,就对四人说:“这布暂且留在此处,等明天发还,其余米、肉等物,你们都领出去退回原主,不许克扣违误。”四人领命而出。
包公随即命令左右提柴胜、吴子琛来。包公担心柴胜胡乱认布,就先拿出自己夫人所织的两匹家机布试探,故意问道:“你看这布是你的吗?”柴胜看了后说:“这布不是我的,小人不敢妄认。”包公见他诚实,又从一担布中抽出两匹,让他再认。柴胜看了后叩首道:“这确实是小人的布,不知相公从何处得来?”包公道:“这布首尾印记不同,你这客人为何认得?”柴胜道:“这布首尾的暗记虽被换过,但中间还有尺寸暗记可验。相公若不信,可拿丈尺量一量,如果不同,小人甘愿认罪。”
包公照他说的做,果然毫米不差。随即命令左右传前四人到府,让他们辨认这布是谁卖出的。四人出去查问后,得知是徽州汪成的店铺所得。包公立即传汪成审问,汪成指出是夏日酷卖的。包公又派人传夏日酷来审勘,命令左右将夏日酷打得皮开肉绽。夏日酷一一招认,承认自己偷了客人三担布,只卖出一担,还有二担寄在偏僻乡村人家。包公让公牌跟他去追回。柴胜、吴子琛二人感谢后离开。
包公又见地方、邻里都来具结,说夏日酷平日做贼害人。包公当即判他发配边远地区充军,百姓的祸害于是得以清除。
第七十五则屈杀英才
话说西京有个饱学的秀才,姓孙名彻,生来绝顶聪明,又刻苦读书,经史典籍无所不精,文章一挥而就,吟诗答对样样精通,人人都称他是才子。科举考场中有这样的人,就算中个头名状元也不为过。可谁知近来的考试,文章根本做不得准,很多一字不通的人,考官反而录取了;三场考试都发挥出色的,考官反而不录取。正是:“不愿文章让天下人信服,只愿文章合考官心意”。如果合了考官的心意,就算是臭屁也是好的;不合考官心意,就算文章如锦绣般华美也没用。无奈做考官的自从中了进士之后,眼睛被公文看昏了,心肝被金银遮蔽了,哪里还像穷秀才在灯窗下那样能把文字看得明白。遇到考试,不觉颠三倒四,也不管考生的前途。因此,孙彻虽然一肚子学问,难怪连年科举都不顺利。
一天,知贡举官姓丁名谈,正是奸臣丁谓的党羽。这一科选拔士人,比别的科更不同。论门第不论文章,论钱财不论文才,虽说糊名誊录。其实私下里通关节,把心上的人都录取了,又信手抽几卷填满榜单,一场考试就这么完了。可怜孙彻又落榜了。有个同窗好友姓王名年,平时一字不通,反而高中了,怎能不让人气愤。因此孙彻竟郁郁而终,来到阎罗王案前告状。
状词写道:“状告屈杀英才之事:皇天无眼,误生我这一肚才华。考官徇私,屈杀我七篇锦绣文章。科举名次本不重要,文章应当论高下。糠秕被扬起在前,珠玉却沉埋在后。如此活着,不如不活。如此死去,怎能甘心?阳间没有识才的法眼,阴司应有公道。特此上告。”
当日阎罗王看了状词,大怒道:“孙彻,你有什么大才,考官就委屈你了?”孙彻说:“大才不敢当,只是常见中举的人没什么才学。如果考官肯睁开眼,平下心,我孙彻应当不在王年之下。原试卷现在,求阎君您过目。”阎君说:“必定是你的文章太深奥了,所以考官不认得。我做阎君的原本也不是通过几句文字考上来的,我不敢像阳世那些一字不通的人一样,胡乱评判文章。除非让老包来看你的文章,才能明白。他原是天上的文曲星,决不会有不识文章的道理。”
当日就请包公来断案。包公把状词看了一遍,便叹道:“科举考场这事,受委屈的人太多了。”孙彻又把原试卷呈上,包公细看后说:“果然是奇才,考官是什么人?竟不录取你!”孙彻说:“是丁谈。”包公道:“这家伙原本就不识文字,怎么能做考官?”孙彻说:“但看王年这样的人都中了,怎么叫人心服?”
包公吩咐鬼卒道:“快把丁谈和王年拘来审问。”鬼卒说:“他二人现在是阳世的高官,怎么能轻易拘来?”包公道:“他们的高官之位就要坏在这件事上了。快拘来!”不一会儿,二人被拘到。
包公道:“丁谈,你做考官为何屈杀了孙彻这样的英才?”丁谈说:“文章好坏有时运的影响,孙彻的试卷不合我意,所以没录取他。”包公道:“他的原试卷在这里,你再看看。”说罢,便把原试卷掷了过去。丁谈看了,面皮通红,缓缓说道:“下官当日眼花,偶然没看仔细。”包公道:“不看文字,如何选拔士人?不录取孙彻,却录取不通文墨的王年,可知你有弊端。查你阳寿还有十二年,如今因屈杀英才,当以屈杀人命论处,罚你减寿十二年。若推说是眼花看错文字,罚你来世做个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如果是卖关节徇私,罚你来世做个双目失明的乞丐,沿街乞讨,任凭你自己去体会其中变化。王年以不通文墨却侥幸中举,罚你来世做牛吃草度日,作为报应。孙彻你今生读书却没得到受用,来生让你早登科第,连中三元。”说罢,众人都叩头无言。
独有王年说:“我虽文理不通,还能写几句,还有人一句都写不出来的。如今要罚我做牛吃草,阳世吃草的动物不也很多吗?”包公道:“正要让你去做个榜样。”随即批道:“审得考官丁谈,口称文章好坏有时运差别,实则以钱财多少定取舍。处事不公不明,暗通考试关节。滥竽充数,屈杀英才。阳世或许能听任请托,保全官员体面;阴司却不徇人情,罚你做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王年罚变耕牛理所当然,孙彻来世高中状元也合情合理。”
批完,整理成案卷,把孙彻的原试卷一并粘上,连人带案卷一起解往十殿各司查验。
第七十六则侵冒大功
话说朝廷因为杨文广征讨边疆,包公奉旨去犒赏三军。在行进途中,忽然一阵旋风刮来,吹得包公毛骨悚然,风中还夹杂着悲号之声。包公说:“此地必定有冤情。”于是让左右拉住马头,当晚住在公馆,灵魂进入阴界。刚到阴界,就看见九名小卒纷纷前来告状,他们神情凄惨,怨气直冲天际。
他们的状词大意是:“状告侵吞冒领大功之事:战争凶险,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将领们以身许国,士兵们轻生赴敌,如同被老虎捕食般危险,又如在沸水之中挣扎。活着时希望能得到半爵官赏,所以不惜万死;死后期望能有片纸褒封,所以不求苟活。如今总兵游某,夺取他人功劳,杀害有功之人,了人性命,灭口消迹。他坐在帷幄之中,有什么脸面指挥作战?如同杀犬鹰却空想捕获野兽。我们这些小卒手持武器,冲锋陷阵,却只送了自己的性命;拼死冒险,反而让主帅身家丰厚。我们颈血淋漓,希望在阴司能得到公正对待;刀痕惨毒,请求在冥道中严惩凶手。让寒灰复燃,就在今日;让冰窟生阳,还能指望谁呢?特此上告。”
包公看完状词后说:“你们九名小卒,怎么能杀退三千鞑子?”小卒们回答:“正因说来让人难以相信,所以游总兵才把我们的功劳记在自己名下。就连包老爷您这样的青天,尚且不肯轻易相信。”包公带笑说:“你们从实说来。”小卒们说道:“当初鞑子来势凶猛,游总兵率领五百小卒直冲过去,结果被杀败而回。夜里我们这些小卒心中不服,就商量去劫营。总共九个人,在一更时分摸过去,四处放火,将三千鞑子全部歼灭。回到本营后,我们指望论功升赏,没想到不仅没升我们的官,能留下性命都算好的。哪知道游总兵把这份功劳算在自己名下,还把我们九人杀掉灭口。可怜我们做小卒的,有苦自己吃,有功归别人。没功要被杀头,有功还是要被杀头。”
包公听后说:“竟有这等事!”随即让鬼卒快去捉拿游总兵来审问。不一会儿,游总兵被带到。包公说:“好一个有功的总兵!你怎么把九名小卒的功劳据为己有?就算不占他们的功劳,饶了他们性命也好,怎么还杀了他们?你只知道杀了他们就能灭口,却不知道他们即便没了头,也会来阴司告状。”于是吩咐鬼卒用极刑审问。游总兵一一招认:“是我一时糊涂,不该冒认他们的功劳,又杀了他们。请求放我回人间,我一定旌表这九个人。”包公大怒道:“你今生休想再回阳间,定要让你吃尽地狱之苦。”
片刻后,一名鬼卒将一粒丸丹放入游总兵口中,他顿时遍身起火,肌肉销烂,不成人形。鬼卒吹了一口孽风,他又恢复人形。游总兵说:“早知今日受这般苦,就算把总兵之位让给小卒,我也情愿。”小卒在一旁说:“痛快,痛快!没想到今天也有出气的日子。”
正说着,忽然门外喊声大震,众人啼哭不止,一时间山云黯淡,天日无光。鬼卒报道:“门外哭喊的都是边疆百姓,个个喊冤,不下数千人。”包公说:“只放几名进来,其余的在门外等候。”鬼卒引了两名边民到公厅跪下。包公问:“你们有什么冤情,从实说来。”
边民说:“因为今日阎君审问游总兵,我们特来诉冤。我们是边疆附近的百姓,常遭胡马掳掠,可这还算小事。有一天胡马进攻被打退后,游总兵乘胜追赶,却杀了我们几千百姓,割下首级去受封领赏。太可怜了!这样的苦情若不在阎君案下告,我们还能去哪里告呢?”包公说:“竟有这种怪事,游总兵永世不得投生为人了!”鬼卒又拿一粒丸丹放入总兵口中,片刻间他血流满地,骨肉如泥。鬼卒吹了一口孽风,他再次化为人形。
边民说:“痛快,痛快!但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也抵不了几千条人命。”包公说:“传告所有受冤的百姓,你们既然因胡虏和游总兵受冤,那就去做几千厉鬼杀贼,九名小卒做厉鬼首领。杀退贼兵后,我自有嘉奖之处。判游总兵永坠十八层地狱,不得出世。”于是执笔批道:
“审得为将者贵在立下大功,立功在于能杀敌。如今游某为将却不自己立功,对敌又不能杀敌。他侵吞他人功劳,还杀有功之人灭口;不能杀敌,就多杀边民首级冒充敌首。有仁心的人,难道该如此吗?如今即便杀了游某一人,也不足以偿还九人之命,更何况枉杀了数千边民!总之,他死有余辜,永沉地狱。报应还未完全,应罚及其子孙。”
批完后,将游总兵押入地狱。包公又用好言好语安慰小卒和百姓,让他们安心杀贼。两拨人各怀欢喜离开了阴界。
第七十七则扯画轴
话说顺天府香河县有一位曾做过知府的乡官,名叫倪守谦,家中 wealth 极为丰厚。他的嫡妻生下长子倪善继,晚年又纳了梅先春为妾,生下次子倪善述。倪善继为人吝啬贪财,贪心不足,很不高兴父亲晚年得子,担心幼子会分走自己的家业,心里一直盘算着要加害弟弟。倪守谦心里也清楚长子的心思,等到自己染病卧床时,便把倪善继叫来嘱咐道:“你是嫡子,又年长,能够料理家事。如今家中的契书账目、家产产业,我已经立下分关文书,全部交给你。先春所生的善述,还不知道他能否长大成人,倘若他长大后,你可代他娶亲,分给他一处房屋和几十亩田地,让他不至于受冻挨饿就够了。先春如果愿意改嫁就改嫁,要是肯守节,也随她的心意,你不要苛待她。”
倪善继见父亲把家产全部交给自己,分关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没有让弟弟均分,心中暗自高兴,便暂时打消了加害弟弟的念头。梅先春抱着幼子哭泣道:“老员外已经八十岁了,小妾我才二十二岁,这个孤儿刚满周岁。如今员外把家产全给了大郎,我儿将来长大成人,靠什么维持生计呢?”倪守谦说:“我正是因为你年轻,不知道你是否肯守节,所以才没有过多嘱咐你,怕你改嫁后耽误了我幼儿的事情。”梅先春发誓说:“如果我不终身守节,甘愿粉身碎骨,不得善终。”倪守谦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已经有准备了。我有一幅画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珍藏。日后,如果大儿子善继不肯分家产给善述,你就等遇到廉洁清明的官员时,拿着这幅画轴去告状,不用写状纸,自然能让幼儿成为大富之人。”过了几个月,倪守谦便去世了。
时光飞逝,倪善述长到了十八岁,向哥哥倪善继请求分家财。倪善继霸占着家产,根本不给弟弟,还说道:“父亲年近八十,怎么可能生子?你根本不是我父亲的亲骨肉,所以分关文书上写得很明白,不分家产给你,你怎么还来和我争执?”梅先春听到这话,愤怒不已,又想起丈夫生前的遗嘱,听说包公为官极其清廉且明察秋毫,于是就拿着丈夫留下的画轴,到包公衙中告状说:“民妇年轻时嫁给已故知府倪守谦为妾,生下儿子善述,孩子刚满周岁丈夫就去世了。丈夫遗嘱说嫡子善继不会与他均分家产,让我拿着这幅画轴到廉洁清明的官员处告状,自然能让我儿大富。如今听闻大人清廉,特来投告,恳请大人做主。”
包公将画轴展开一看,里面只画着倪知府的画像,他端坐在椅子上,用一根手指着地面,不明白其中的缘故。退堂后,包公把这幅画挂在书斋里,仔细思索:“指天或许是让我看上天的情面,指心是让我体察人心,指地难道是让我看地下人的情分?这肯定不是。那他到底想让我如何帮他儿子分得家产,让他儿子大富呢?”包公反复看了很久,心想:“莫非这画轴中藏有什么留言?”于是拆开画轴查看,果然在轴内藏着一张纸,上面写道:“老夫生下嫡子善继,他贪财昧心;又有妻子梅氏生下幼子善述,如今刚满周岁。我担心善继不肯均分家产,甚至有害弟弟之心,所以写下分关文书,将家业和两所新屋全部给善继,只把右边的旧小屋留给善述。这屋中中栋左边埋有五千两白银,分成五坛;右间埋有五千两白银和一千两黄金,分成六坛。这些银两交给善述,相当于给他田园产业。日后若有廉洁的官员看到这幅画轴,猜出其中含义,就让善述用一千两黄金酬谢。”
包公看出了其中的内情,立即把梅氏叫来,说:“你告分家产,必须到你家亲自勘察。”于是发牌前往倪家,在善继家门口下轿后,故意做出与倪知府推让的样子,然后登堂,又相互推让一番,才拉过椅子坐下。接着,包公拱手说道:“如今如夫人告分产业,这事该如何处理?”又自言自语道:“原来长公子贪财,担心有害弟弟之心,所以父亲把家产给了他。那么次公子该如何安置呢?”过了一会儿,又说:“右边的一所旧小屋给次公子,那里面的产业又如何呢?”接着又自言自语:“这些银两也给次公子。”然后又推辞道:“这怎么敢要,我自有处置。”说完起身环顾四周,假装惊讶地说:“明明倪老先生刚才还在和我说话,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难道是鬼?”善继、善述以及旁边的旁观者无不惊讶,都以为包公真的见到了倪知府的鬼魂。
于是,众人一同前往右边的旧屋勘察。包公坐在中栋,把善继叫来,说:“你父亲果然有英灵,刚才显现,把你家的事都告诉了我,让你把这小屋分给你弟弟,你意下如何?”善继说:“全凭老爷公断。”包公说:“这屋中所有的东西都给你弟弟,外面的田园照旧归你。”善继说:“这屋里的财物,都是些小物件,我情愿都给弟弟。”包公说:“刚才倪老先生对我说,这屋中栋埋有五千两白银,分成五坛,挖出来给善述。”善继不信,说:“就算有万两白银,也是父亲给弟弟的,我绝对不要分。”包公说:“也不容你分。”于是命令两名差人,同善继、善述、梅先春三人去挖掘,果然挖出五坛银子,每一坛正好一千两。善继更加相信是父亲的英灵告知了包公。
包公又说:“右间还有五千两白银给善述,另外有一千两黄金,刚才听闻倪老先生命你谢我,我坚决不要,可给梅夫人作养老之资。”善述、先春母子二人听了,欢喜不已,上前叩头称谢。包公说:“何必谢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只是你父亲英灵所告,想来不会有假。”随即向右间挖掘,金银的数量果然和纸上写的一样。当时在场的人无不称奇,包公秘密给了善述母子一纸批照作为执管凭证。包公真是一位廉洁清明的好官啊!
第七十八则审遗嘱
话说京城里有位长者,姓翁名健,家中资产丰厚,却不看重钱财,喜欢周济他人。对待邻里宗族,总是多加恩恤照顾;出门看见有人斗殴,就上前劝解;遇到争执诉讼的情况,也常常去调和平息,大家都很敬重他。翁健七十八岁了,还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瑞娘,嫁给了杨庆。杨庆这人很精明,却生性贪财,见岳父没有儿子,就盯上了翁家的家产,常常在酒席上对人说:“向来都是有儿子就把家产给儿子,没儿子就给女儿。我岳父年纪大了,肯定生不了儿子,为何不把家产交给我掌管呢?”
后来翁健听说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又没有其他亲人,只好忍下这口气。乡里人见他为人忠厚却没有子嗣,常常替他叹息说:“翁老要是没儿子,老天爷也太不慈悲了。”
过了两年,翁健快八十岁时,妻子林氏忽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翁龙。宗族乡邻都来庆贺,唯独杨庆心里不痛快,虽然表面上强装笑脸,内心却满是怨愤。翁健心想:自己年纪大了,儿子还年幼,况且自己已是暮年,万一哪天去世,这孩子终究会被杨庆欺负。于是他心生一计:“女婿终究是外人,如今他一心贪图我家财产,我若想保全儿子,不如先把家产‘给’他,这才是两全之策。”
过了三个月,翁健病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把杨庆叫到床前,流着泪说:“我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是我的骨肉,女儿也是我的骨肉。但我这儿子还小,恐怕等他长大也难成事,不如依靠女儿更稳妥。我把家业全都交给你掌管。”说完就拿出遗嘱交给杨庆,还特意念给他听:“八十老人生一子人言非我子也家业田园尽付与女婿外人不得争执。”
杨庆听完喜出望外,赶紧把遗嘱藏在匣子里,从此就开始掌管翁家产业。没过多久,翁健就去世了,杨庆顺理成章地占了翁家二十多年家产。
后来翁龙长大成人,明白了世事,心想:“父亲的家业,女婿都能掌管,我作为亲儿子怎么就不能管?”于是托亲戚去跟姐夫杨庆说,想要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产业。杨庆却大怒道:“这家业是岳父全部交给我的,跟翁龙有什么关系?岳父还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他凭什么跟我争?”
双方争执不下,就告到官府,但经过好几次审理,官府都按遗嘱把家产判给了杨庆。翁龙心里始终不服,恰逢包公在京城,他就悄悄抱了一张状词去投告。
包公看了状词,立刻传杨庆来审问:“你为何长期霸占翁龙的家业,至今不还?”杨庆说:“这家业都是我岳父交给我的,跟翁龙没关系。”包公说:“翁龙是亲儿子,就算翁健没儿子,你也只是半个女婿,凭什么占家产?”
杨庆辩解道:“岳父明明说过翁龙不能争执,现有遗嘱为证!”说着就呈上遗嘱。包公看完却笑了:“你理解错了,这遗嘱断句不对。分明是说‘八十老人生一子,家业田园尽付与’,这两句是说要把家产交给亲儿子!”
杨庆反驳:“这两句虽能这么说,但岳父说翁龙不是他儿子,遗嘱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包公说:“他这句其实是瞒你的,应该断成‘人言非,是我子也’,意思是‘别人说不是我的儿子,其实是我的儿子’。”
杨庆又说:“岳父把家业交给我,还明说‘别的都是外人,不得争执’,看这句话,除了我都是外人!”包公摇头道:“‘外人’两字应该连着‘女婿’读,整句是‘家业田园尽付与女婿,外人不得争执’,意思是‘女婿是外人,不能跟亲儿子争执’。这是你岳父藏在遗嘱里的深意,你反而没看透。”
杨庆见包公解得合情合理,无话可说,只好把所有文契都交还给翁龙掌管。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称赞包公是神断。
第七十九则箕帚带入
话说河南登州府霞照县有个百姓叫黄土良,娶了妻子李秀姐,李秀姐性格善妒且多疑。黄土良的弟弟叫黄士美,娶了妻子张月英,张月英性格淑惠且懂得廉耻。兄弟俩住在一起,妯娌两人轮流打扫卫生,扫地用的箕帚每天都要交接。
有一天,黄士美去农庄收取禾苗,到了重阳那天,李秀姐去小姨家喝酒,家里只剩下黄土良和弟媳张月英。那天轮到张月英扫地,她扫完地后,就把箕帚送到伯母李秀姐的房间,想着明天就不用临时交接了。当时黄土良已经出门,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到了晚上,李秀姐回家看到箕帚在自己房里,心里想:“今天是婶娘扫地,箕帚应该在她房里,怎么会在我房里呢?想来是我丈夫拉她来行苟且之事,所以她随手把箕帚带进来,事后却忘记拿走了。”
晚上,李秀姐问丈夫:“你今天做了什么事?快对我说。”黄土良说:“我没做什么事。”李秀姐说:“你奸污了弟妇,为什么瞒着我!”黄土良说:“胡说!你今天喝醉了,是发酒疯吗?”李秀姐说:“我没发酒疯,只怕是你太风流,明天就要了你的老命,别连累我。”
黄土良心里没这事,就骂道:“你这泼妇,说出这么没根据的话!拿出证据来就算了,要是凭空捏造,我就活活打死你这贱妇!”李秀姐说:“你干出无耻的事,还要打骂我,我这就给你找证据。今天婶娘扫地,箕帚该在她房里,为什么在我房里?难道不是你拉她奸淫,所以她随手带进来的!”
黄土良说:“她把箕帚送进我房里时,我在外面,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能拿这事做证据?你不要说这种无耻的话,免得惹旁人笑话。”李秀姐见丈夫语气软了,越发怀疑是真的,就大声呵骂。黄土良发起火来,把她扯倒在地乱打,李秀姐又骂到婶娘身上。
张月英听到大伯和伯母整夜吵闹,悄悄起来听,原来是在骂自己和大伯有奸情。她想辩解,又想:“他们两人正在气头上,辩解必定会激得他们厮打。”于是又退回到房里。但她转念一想:“刚才我开门,伯母已经听见了,我又不辩解就退回来,她必定认为我真的有奸情,所以不敢辩解。想再去说明,可她平素就是个多疑善妒的人,反而会触怒她,让我终身背负骂名。而且是我自己错了,不该把箕帚送到她房里,这冤屈难以洗清,污了我的名声,不如一死以明志。”于是张月英就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饭做好了,张月英还没起床,大家推门一看,发现她在房梁上自缢了。黄土良束手无策,李秀姐说:“你说没有奸情,她怎么会怕羞而死?”黄土良难以辩解,只好跑到农庄告诉弟弟。等黄士美回来问妻子死的原因,哥嫂回答说夜里她无缘无故自己上吊死了。
黄士美不信,到县衙告状,称妻子死得不明不白。陈知县传黄土良来问:“张氏为什么上吊死了?”黄土良说:“弟妇突然得了心痛病,非常痛苦,自己气不过就上吊了。”黄士美说:“我妻子向来没有这个病,如果有,怎么不叫人医治?这不可信。”李秀姐说:“婶婶性子急,丈夫不在家,又不肯叫人医治,就轻生了。”黄士美说:“我妻子性子不急躁,这也不可信。”
陈知县命人给黄土良、李秀姐上夹棍,黄土良不承认,李秀姐受刑不过,就说出了扫地的事,因为怀疑丈夫拉婶娘进房,两人争吵厮打,夜里婶娘就上吊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黄士美说:“原来如此。”陈知县喝道:“如果没有奸情,她不会上吊死。黄土良,你欺奸弟妇,就该死!”于是逼迫黄土良招认定罪。
正赶上包公巡行审理重犯案件,查阅到黄土良欺奸弟妇的案卷时,黄土良上诉说:“我今年真是冤枉死了。人生在世,王侯将相最终都难免一死,死有什么可惜?但背负恶名而死,即使死了也不甘心!”包公说:“你已经经过几番审讯了,今天还有什么冤屈?”
黄土良说:“我本来和弟妇没有奸情,可以剖心表明心迹,如今却被诬陷成这样,让我背负污名;弟妇也背负了不洁的名声,我弟弟怀疑哥哥、怀疑妻子的心结也无法解开。一个案子有三个人蒙冤,怎么能说没有冤屈?”
包公将案卷前后反复看了,然后审问李秀姐:“你用箕帚证明丈夫有奸情,你觉得自己很明白。我问你,当日扫地,地都扫完了吗?”李秀姐说:“前后都扫完了。”包公又问:“粪箕放在你房里,里面还有粪草吗?”李秀姐说:“已经倒干净了,没有渣草。”
包公又说:“地已经扫完,渣草也倒了,这说明是张氏自己把箕帚送到伯母房里,以免明天临时交接,不是黄土良拉她去奸淫。如果是黄土良拉她行奸,她未必会扫完地再被拉,粪箕里肯定还有渣草;如果是倒完渣草后被拉,又没必要带箕帚进房。这就可以证明绝对没有奸情。她后来自杀,是因为自己不该把箕帚送到伯母房里,引发了怀疑,辩解不清,污名难洗,这个妇人必定是怕事知耻的人,所以甘愿一死来明志,不是因为有奸情而羞愧。”
“李秀姐诬陷丈夫犯下不可赦免的罪,污蔑婶娘背负难以辩白的冤屈,致使叔叔心中疑虑难解,都是因为这个泼妇无良,所以逼迫无辜之人抑郁而死,应该以威逼致死罪判处绞刑;黄土良应该释放。”
黄士美叩头说:“我哥哥平日朴实,嫂子生性妒忌,亡妻生平知耻。我以前告状,只怀疑妻子是和嫂子争吵而死,却牵扯到我哥哥奸污她,让我疑虑不定。如今老爷这番辩白极为清楚,真是活着的城隍。一来可以解开我心中的疑惑,二来可以洗清我哥哥的冤屈,三来可以申明亡妻的贞节,四来可以惩治妒妇的罪行。愿老爷万代公侯。”
李秀姐说:“当日丈夫不像老爷这样辩解,所以我怀疑有奸情。如果早点辩明,我也不会和他打骂。老爷既然赦免了我丈夫的罪,希望也赦免我的罪。”黄士美说:“死者不能复生,亡妻死得明白,我心里也没有怨恨了,要她偿命又有什么用?”包公说:“论法她应该死,我怎么能让她活下来呢。”这就是对妒妇的警戒。
第八十则房门谁开
话说有个百姓叫晏谁宾,为人卑鄙无耻。他给儿子晏从义娶了媳妇束氏后,多次挑逗儿媳。束氏起初坚决不从,后来实在难以拒绝,就勉强答应了。此后,每当儿子外出,晏谁宾夜里必定进入儿媳房中。
一天,晏从义去给岳父祝寿,束氏心里怨恨公公,料定他夜里肯定会来,就哄骗公公的女儿金娘说:“你哥哥今天外出了,我一个人睡心里害怕,你陪我睡好不好?”金娘答应了。当晚,晏谁宾果然来敲门,束氏悄悄开门后躲到暗处。晏谁宾摸黑上床,金娘急忙说:“父亲,是我啊,不是嫂嫂!”晏谁宾这才知道弄错了,懊悔不已,慌忙跳下床跑了。
第二天早饭时,金娘不肯出来一起吃,母亲不知道原因,晏谁宾心里却清楚,匆匆吃完饭就出去了。母亲再去叫女儿时,发现金娘已经在嫂嫂房里上吊自尽了。束氏心中害怕,立刻回娘家告知此事。束氏的哥哥束棠说:“他家毫无伦理,应该去官府告发,把妹妹接回来另嫁,才不会再被玷污。”于是到县衙告状。
包公接到诉状后,立刻派差役去拘捕相关人。晏谁宾知道自己犯下天理不容的恶行,怕被王法惩处,就上吊自杀了。差役将其他证人带到官府后,束棠说:“晏谁宾自知罪大恶极,已畏罪自杀。晏从义作为恶人的儿子,我不愿再和他家结亲,请求让束氏改嫁,按律法这是有定规的,望各人服罪。其他都是证人,与本案无关,求大人释放,我们感激不尽。”
包公觉得案情十分恶劣,便审问束氏:“你原本和公公有私情吗?”束棠抢先说:“没有!”包公追问:“既然没私情,如今公公已死,为何还要改嫁?”束棠辩称:“他家如禽兽一般,我不愿妹妹再和恶人之子结亲。”包公又问:“金娘在你房里睡,房门肯定是关着的,是谁开的门?”束棠说:“是晏贼早就躲在房里了。”包公再问:“晏谁宾想侵犯谁?”束棠推说不知,束氏这才说:“他本来是冲我来的,误犯了小姑。”包公质问:“你们两人作伴,为何不呼救?”束氏说:“我怕羞,而且他没侵犯我,何必喊叫?”
包公始终不信,对束氏用刑,她这才招认:“我确实和公公长期有私情。那天夜里,我让小姑陪睡,自己躲开,想让他知道厉害。”包公怒道:“你与公公通奸,本就该死!又叫小姑作替,自己躲开,导致公公犯错、小姑丧命,一切祸端都因你而起,真是死有余辜!”最终判决束氏秋后处决,还下令拆毁晏谁宾的宅院,在原址挖成污水池,意为这种恶人的下场连猪狗都不屑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