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毛宝放生乌龟,后来得以官拜高位;宋郊救助蚂蚁,最终科举高中。世人总觉得上天遥不可及、难以捉摸,却不知暗中行善,福报自会降临。
且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有个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被称作员外。然而,他生性极为吝啬,平日里心中常有“五恨”。哪“五恨”呢?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己,四恨爹娘,五恨皇帝。他恨天,是怪老天不能一直保持六月的天气,偏要生出秋风冬雪,害得他不得不花钱添置衣物御寒;恨地,是怨土地上生长的树木不尽如人意,要是树木长得规整合用,大的枝干能做屋柱,小的枝条能当房椽,就能省下不少请工匠的钱;恨自己,是恼恨自己的肚皮不会“持家”,一天不吃饭就饿得慌;恨爹娘,是嫌他们留下太多亲眷朋友,这些人来访时,免不了要耗费茶水招待;恨皇帝,则是不满祖宗传下的田地,还要向朝廷缴纳钱粮。
除了这“五恨”,他还有“四愿”:一愿能拥有邓通那样的铜山,二愿得到郭况家的金穴,三愿获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能有吕洞宾点石成金的手指头。因为心中怀着这“四愿”“五恨”,他总是觉得不满足,一门心思积攒钱财谷物,永不停歇。平日里,他过日子精打细算到了极致,乡里人因此给他起了两个外号,一个叫“金冷水”,一个叫“金剥皮”。尤其让他厌恶的是僧人,他总觉得世上只有僧人爱占便宜,他们只会接受俗家的布施,从不会反过来回馈。所以,金冷水一见到僧人,就觉得他们像眼中钉、肉中刺。
在他家附近,有座福善庵。金员外年过半百,却从未在庵里花过一文香钱。好在他的妻子单氏,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不同。单氏偏偏吃斋信佛、乐善好施。金员外既喜欢妻子吃斋,又讨厌她行善。原来,金员外四十岁时还没有子嗣,单氏瞒着丈夫,拿出自己的二十多两钗梳首饰,布施给福善庵的老僧,让他塑佛像、诵经文,祈求能生下孩子。或许是佛门显灵,单氏果然接连生下两个儿子,而且长得清秀聪慧。因为是在福善庵祈来的孩子,所以大儿子小名叫福儿,小儿子小名叫善儿。
自生下两个儿子后,单氏常常背着丈夫,偷偷拿家中的柴米送到福善庵,供养那位老僧。金员外偶然察觉了一些风声,就会在家中咒骂,夫妻俩为此多次争吵,每次都闹得不可开交,直到一方不耐烦才罢休,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可单氏性子也倔,吵完之后,照旧我行我素。
这一年,金员外夫妻二人都满五十岁了,福儿九岁,善儿八岁,兄弟俩年龄相近,都已上学读书,一家人的生活看似十全十美。到了生辰这天,金员外担心有亲朋好友前来贺寿,早早躲了出去。单氏又凑了些私房钱,送到福善庵,让庵里举办一场斋醮仪式。一来为老两口庆祝寿辰,二来为儿子们长大成人还愿。之前,单氏也跟丈夫提过这件事,但丈夫不同意,她只好私下操办。
当晚,和尚们要布置长生佛灯,派香火道人到金家,向金阿妈(单氏)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偷打开仓门,取了三斗米交给道人。不巧,金员外刚好回来,看到单氏在仓门口锁门,又瞧见地上散落的米粒,立刻明白妻子背着他偷偷做事。他本想大吵一架,但转念一想:“今天是生辰吉日,东西已经送出去了,吵也讨不回来,还白费口舌。”于是,他装作没看见,强压下这口气。
这一夜,金员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盘算着:“可恶的老和尚,总是来烦扰我家,简直是我家的‘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才能断了这祸患。”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第二天一早,老僧带着徒弟前来回复斋醮的事。其实,这和尚也害怕见到金冷水,一直在门外张望。金员外远远瞧见,顿时计上心来。他取出几文钱,从侧门出去,走到市心的山药铺,买了些砒霜。接着,他来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此时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旁边摆着一碗糖馅,准备做饼子。
金冷水从袖中摸出八文钱,“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说道:“三郎,收了钱!给我做四个大些的饼子,馅可别放少了。你只管捏成窝儿,我自己来下馅。”王三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高兴:“这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我开了这么多年点心铺子,还是头一回见他来光顾。今天真是好运气,能赚他八文钱!他爱占便宜,就让他多放点馅,说不定还能拉拢他成为常客。”
王三郎从笼中取出雪白的熟粉,捏成窝状,递给金冷水说:“员外,请便。”金冷水趁机将砒霜末悄悄撒在饼里,再加上馅,做成饼子。就这样,他一连做了四个,把热乎乎的饼子揣进袖中,离开了王三郎的店铺,朝着自家走去。
此时,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喝茶,金冷水满脸堆笑地上前作揖。行礼过后,他走进内室,对妻子说:“两位师父一大早就来了,恐怕肚子饿了。刚才邻居邀我吃点心,我看饼子还热乎,就带了四个回来,不如请两位师父吃?”单氏见丈夫突然变得和善,心里十分高兴,连忙拿出一个朱红碟子,把四个饼子放上去,让丫鬟端出去。和尚们见金员外回来了,本就不敢久坐,也没了吃饼的心思。但见丫鬟送饼过来,知道是金阿妈的一番好意,又不好推辞,就把四个饼子揣进袖子里,道了声谢,回庵里去了。金冷水看着他们离开,心中暗暗得意。
再说金家的两个孩子,平时在社学读书,放学之后,常到福善庵玩耍。这天晚上,兄弟俩又去了庵里。老和尚心想:“金家这两位小官人,经常来这儿,我也没什么东西招待他们。今早金阿妈送的四个饼子还没动,放在橱柜里,不如热一热,请他们吃杯茶?”于是,他让徒弟从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拿到厨房烤得焦黄,又泡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个孩子吃茶。
两个孩子玩了半天,正饿得慌,看到热气腾腾的饼子,一人拿了两个,大口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只觉得胸口像被火烧,肚子如同被万千长枪戳刺,两人同时捂着肚子,大声喊疼。跟随的学童吓得慌了神,想扶他们回家,可两个孩子疼得蜷缩成一团,根本走不动路。老和尚也慌了手脚,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好让徒弟一人背一个孩子,学童跟在后面,将他们送回金员外家,两位僧人便回去了。
金家夫妇见状,大惊失色,赶忙让学童询问缘由。学童说:“刚才在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就开始肚子疼。那老师父说,这些饼子原本是我家今早送给他的,他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两位小官人。”金员外心里顿时明白,事情不妙,只好把在饼里放砒霜的实情告诉了妻子。单氏听后,更加慌乱,连忙端来凉水给孩子们灌下,可哪里还灌得醒!不一会儿,两个孩子七窍流血,不幸夭折,成了一对早逝的冤魂。
单氏千辛万苦才求来两个孩子,却被丈夫狠心毒死。她想和丈夫大吵一场,可又知道无济于事。心中的气愤难以平息,痛苦也无法排遣,她走进内房,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尽了。金员外痛哭儿子一场,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走进房里想和妻子商量后事,却看到梁上悬挂着的罗帕,吓得魂飞魄散。这一吓,他立刻卧病在床,不到七天,也离开了人世。
金家的族人们,平日里就厌恶金冷水、金剥皮的吝啬。此时见他家遭了变故,大大小小的人蜂拥而至,将他家的家产抢夺一空。这万贯家财、赫赫有名的金员外,落得如此下场,正是不行善、反作恶的报应。有诗为证:“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前面说的金员外,因为作恶,导致家破人亡。现在再讲一个人,因为一心行善,最终保全了一家人。正所谓:善恶对比鲜明,祸福自然显现;劝人莫要作恶,一心向善积德。
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一户普通人家,兄弟三人。老大叫吕玉,老二叫吕宝,老三叫吕珍。吕玉的妻子王氏,吕宝的妻子杨氏,都长得颇有姿色,吕珍年纪尚小,还未娶妻。王氏生下一个儿子,小名叫喜儿,才六岁。有一次,喜儿跟着邻家小孩出去看神会,到了晚上也没回家。夫妻俩焦急万分,四处寻找,还贴出了寻人启事,在街坊邻里间打听了好几天,却始终没有孩子的消息。
吕玉满心烦闷,在家里待不下去,便向大户人家借了几两本钱,前往太仓、嘉定一带,收购棉花布匹,四处贩卖,顺便打听儿子的下落。此后,他每年正月、二月出门,八九月回家,收购新货,这样来回奔波了四年。虽然赚了些钱,但儿子依旧下落不明。日子久了,他心里也慢慢淡了寻找的念头。
到了第五个年头,吕玉告别王氏,又出门做生意。没想到,途中遇到一位做大生意的布商。交谈之中,布商得知吕玉做生意很有经验,便邀请他一同前往山西卖货,还承诺回来时带着绒货贩卖,赚到钱后会给他一些好处。吕玉贪图这点小利,就跟着布商去了。可到了山西,货物发出去后,当地连年遭遇灾荒,赊账的人还不起钱,吕玉一时无法脱身。
在外漂泊多年,吕玉难免去了风月场所,结果染上了风流疮,只好服药治疗,没脸回家。就这样,他在山西挨了三年,疮才痊愈,也终于讨清了账目。那布商觉得耽误了吕玉回家的时间,便加倍补偿他。吕玉拿到钱后,等不及布商收完货,自己收购了一些粗细绒褐,先行返程。
一天清晨,吕玉行至陈留地界,偶然去厕所方便,发现坑板上遗落着一个青布搭膊。他捡起来一掂量,感觉沉甸甸的。回到住处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银,约莫有二百两之多。吕玉心中暗想:“这笔意外之财,虽说拿了也没人知道,但要是失主找来寻不见,得多懊恼。古人有拾金不昧、完璧归赵的美德,我今年过三十了,还没有子嗣,要这横财又有何用?”
于是,他赶忙回到厕所附近,守在那里,只等有人来找寻,好将原物归还。可等了一整天,也不见有人前来。第二天,他无奈只好继续赶路。又走了五百多里,来到南宿州,天色已晚,便住进一家客店。在店里,他遇到一位同来投宿的客人,两人闲聊起江湖上做生意的事情。
那位客人说起自己一时疏忽,五日前清晨在陈留县上厕所时,解下搭膊放在一边。正巧官府的人在街上经过,他心慌意乱起身离开,竟把搭膊忘在了那里,里面装着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脱衣服准备睡觉,才猛然想起。他寻思着已经过了一天,肯定早就被人捡走了,即便回去找也是白费力气,只能自认倒霉。
吕玉听后,便问道:“老客贵姓?家住哪里?”客人答道:“在下姓陈,祖籍徽州,如今在扬州闸上开了一家粮食铺子。不知老兄贵姓?”吕玉说:“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去扬州正好顺路,到时候送尊兄过去,顺便登门拜访。”客人也没多想,只是客气地说:“若肯赏光,那再好不过。”第二天一早,二人便结伴同行。
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扬州闸口。吕玉跟着来到陈家铺子,进了堂屋,向陈朝奉作揖行礼。陈朝奉请他坐下,又让人端来茶水。吕玉先提起陈留县丢银子的事,仔细询问搭膊的样子。陈朝奉说那是个深蓝色的青布搭膊,一头用白线绣了个“陈”字。吕玉心中顿时了然,说道:“小弟之前在陈留捡到一个搭膊,看着挺像的,拿来给尊兄辨认一下。”
陈朝奉一见搭膊,立刻说道:“正是这个!”打开搭膊,里面的银两也原封未动。吕玉双手将搭膊递还给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想要和吕玉平分这些银子,吕玉坚决不肯。陈朝奉又说:“即便不分,也得收下几两谢礼,好让我心里踏实些。”吕玉还是不肯接受。
陈朝奉感激万分,连忙安排酒菜款待。他心想:“难得遇到吕玉这般好人,这还金之恩实在无以为报。我家有个十二岁的女儿,不如和吕玉结为亲家,以后也好有个往来。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儿子?”
饮酒间,陈朝奉便问道:“恩兄,令郎今年几岁了?”吕玉听了,不禁流下泪来,说道:“小弟只有一个儿子,七年前去看神会时走失了,至今下落不明。我妻子也没有再生育。这次回去,我打算找个养子,帮着打理生意,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陈朝奉说:“我家几年前花三两银子买了个小厮,长得清秀,又很乖巧,是外地人带来的。如今十三岁了,正陪着我儿子在学堂读书。恩兄要是看着合适,就送给您,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吕玉说:“若肯相借,我一定奉还身价银子。”陈朝奉连忙说:“这说的是什么话!只担心恩兄看不上,那我可就过意不去了。”
当下,陈朝奉就叫店里的伙计去学堂把小厮唤来。吕玉一听小厮名叫喜儿,和自己儿子名字相同,心中顿生疑惑。不一会儿,小厮来了,穿着一件芜湖青布做的道袍,模样果然清秀。由于习惯了学堂里的规矩,见到吕玉,便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吕玉一见就满心欢喜,再仔细辨认,发现这小厮四岁时因跌伤左边眉角留下的小疤,和自己儿子的特征一模一样。吕玉忙问:“你是什么时候到陈家的?”小厮想了想说:“大概六七年了。”吕玉又问:“你原本是哪里人?是谁把你卖到这里的?”小厮回答:“不太清楚,只记得父亲叫吕大,还有两个叔叔,母亲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候被人骗出来,就卖到这里了。”
吕玉听罢,一把将小厮抱在怀里,激动地说:“亲儿!我就是无锡的吕大,是你的亲爹啊!找了你七年,没想到在这里重逢!” 此刻的心情,恰似“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小厮眼中也流下泪来,吕玉内心的伤感更是难以言表。
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若不是府上收留小儿,我们父子哪有重逢的机会!”陈朝奉说:“恩兄有还金的大德,上天让您来到我家,促成父子团圆。我之前一直不知道这是令郎,实在惭愧怠慢。”吕玉又叫喜儿拜谢陈朝奉,陈朝奉要回拜,吕玉坚决不肯,再三扶住他,只让他受了两礼,然后让喜儿坐在自己身旁。
陈朝奉接着说道:“承蒙恩兄厚爱,我有个女儿今年十二岁,想与令郎结为夫妻,不知您意下如何?”吕玉见他情意恳切,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当晚,父子俩同睡一榻,说了一整夜的话。
第二天,吕玉准备告辞。陈朝奉挽留他,并特意设下丰盛的宴席,款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是送行酒。酒过几巡,陈朝奉取出二十两白银,对吕玉说:“贤婿在我家多有怠慢,这点薄礼略表心意,万望不要推辞。”吕玉说:“承蒙您看得起,我本应行聘礼定下婚约,只是在旅途之中不便操办,怎能反而让您破费?坚决不敢接受!”
陈朝奉说:“这是我送给贤婿的,与亲翁无关。您要是拒绝,就是不答应这门亲事了。”吕玉没办法,只好收下,让儿子起身拜谢。陈朝奉扶起喜儿说:“这点薄礼,何必言谢。”喜儿又进去谢了丈母娘。
当天,大家开怀畅饮,直到很晚才散去。吕玉心想:“我因为还金,意外与儿子重逢,又定下这门好亲事,真是锦上添花。这份恩情,无以为报。陈亲家送的这二十两银子,也是意外之财,不如找个清净的寺院,请僧人吃斋,也算积福行善。”主意打定。
第二天一早,陈朝奉又准备了早饭。吕玉父子吃过,收拾好行囊,道谢后便告辞离去。他们雇了一只小船,摇出闸口。大约走了几里路,只听见江边人声鼎沸。原来是一艘载人的大船出了事,落水的人在水中大声呼救。岸上的人招呼小船去打捞,小船却索要赏钱,双方正在争执。
吕玉心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本打算用这钱请僧人吃斋,不如拿来作赏钱,让人打捞,这也是实实在在的善事。”于是,他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救人!要是把一船人都救上来,这二十两银子就归你们。”
众人一听有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小船纷纷赶来,就连岸上几个会水的人也跳进水里帮忙。不一会儿,一船人都被救上了岸。吕玉将银子分给众人。死里逃生的人们对他千恩万谢。这时,只见人群中一人盯着吕玉喊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吕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三弟吕珍。吕玉双手合十道:“谢天谢地!原来是上天让我来救兄弟一命。”他急忙把吕珍扶上船,又拿来干衣服给他换上。吕珍当即跪下磕头拜谢,吕玉赶忙回礼,还让儿子过来拜见叔叔。
吕玉把还金遇子的事跟吕珍说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吕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吕珍长叹一声:“说来话长。自从哥哥出门,一去就是三年。有人传言说哥哥在山西得了疮毒去世。二哥去打听,回来言之凿凿,嫂嫂都已经穿上孝服。我却不信,可二哥最近又逼嫂嫂改嫁,嫂嫂执意不从。所以我才亲自到山西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上,还差点淹死,幸亏哥哥相救,真是天大的幸运!哥哥不能再耽搁了,得赶紧回家,免得嫂嫂担心,时间久了怕生变故。”
吕玉一听,心急如焚,赶忙催促船夫开船,连夜往家赶。此时的他,只觉得“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听闻丈夫去世的消息,一开始还有些怀疑。但吕宝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也渐渐信了,只好换上素服。吕宝心怀不轨,想着哥哥死了,嫂嫂又没孩子,而且年纪轻轻,就想劝她改嫁,好从中捞些财礼。他让妻子杨氏去劝说王氏,王氏坚决不从。再加上吕珍日夜劝阻,吕宝的阴谋才没得逞。
王氏心想:“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死了,但远在千里之外,不知是真是假。”于是,她央求小叔吕珍一定要亲自到山西,问个清楚。如果丈夫真的不幸去世,就把尸骨带一块回来。吕珍走后,吕宝更加肆无忌惮。最近他赌钱输了不少,正愁没钱,正巧有个江西客人死了妻子,想再娶个娘子。吕宝便打起了嫂嫂的主意,与那客人说合。
那客人也听说吕大的妻子有些姿色,愿意出三十两银子。吕宝收了银子,对客人说:“我嫂嫂有些倔强,好言好语请她出门,肯定不肯。今晚黄昏时分,你叫上花轿,悄悄到我家。看到戴孝髻的,就是我嫂嫂,啥也别说,扶她上轿,连夜开船走就行。”客人依计行事。
吕宝回到家,担心嫂嫂王氏不同意改嫁,在她面前只字不提此事。他偷偷地向妻子杨氏打了个手势,暗示道:“那个女人,今晚就要卖给江西客人了。我怕她哭哭啼啼闹起来,先躲出去。黄昏的时候,你劝她上轿,白天先别告诉她。”说完,吕宝就出门躲了起来,却没把“认准戴孝髻的人”这个关键信息说清楚。
杨氏和王氏妯娌俩向来关系很好,她心里实在不忍心,但丈夫已经做了主,她也无可奈何。想说又不敢说,一直磨蹭到傍晚时分,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告诉王氏:“我丈夫把嫂嫂你许配给江西客人了,一会儿客人就来接亲,还让我别跟你说。咱俩关系这么好,我实在瞒不住,就来告诉你。你房里要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赶紧收拾一下,打个包裹,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王氏一听,顿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天喊地。杨氏劝道:“不是我非要劝嫂嫂你改嫁。你这么年轻就守寡,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哭也没用!”王氏哭着说:“婶婶这是什么话!我丈夫虽说死了,但我又没亲眼见到。等三叔回来,肯定能问出个真相。现在他们逼得我好苦啊!”说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杨氏左劝右劝,王氏这才止住哭声,说道:“婶婶,既然非要我嫁人,那也没办法。但哪有戴着孝髻出门嫁人的道理,婶婶你找顶黑髻给我换上吧。”杨氏既要完成丈夫交代的任务,又想讨好王氏,就赶紧去找黑髻,可找遍了家里,一顶旧黑髻都没找着。
王氏说:“婶婶,你天天在家,把你头上的髻先换给我戴。明天早上,让叔叔从铺子里带一顶回来给你换上就行。”杨氏想着也没别的办法,就答应了:“行。”于是,她摘下自己的髻递给王氏,王氏则把孝髻摘下来,给杨氏戴上。随后,王氏又换了一身平常穿的衣服。
黄昏过后,江西客人带着一群举着灯笼的人,抬着一顶装饰华丽的花轿来了。虽然雇了一队吹鼓手,但怕惊动旁人,没敢吹吹打打。众人脚步匆匆,像风像雨一般,迅速赶到吕家。吕宝之前已经和客人约好了暗号,所以众人一推开大门,看见戴孝髻的杨氏,二话不说就上前拉扯。
杨氏急忙喊道:“不是我!不是我!”可这些人哪里管那么多,强行把她推进花轿。这时,鼓手们开始吹奏起来,轿夫们抬起花轿,快步如飞地离开了。
一时间,迎亲的队伍带着喜乐声上了船,众人都以为戴孝髻的杨氏就是要出嫁的新娘。如果杨氏见到新郎后诉说实情,恐怕她满心怨恨的只会是自己的丈夫吕宝,而不会怪老天不公。
王氏在屋里看到这一幕,暗自庆幸,心中不断念着谢天谢地。等众人走后,她关上大门,安心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吕宝得意洋洋地敲门回家。看到开门的是嫂嫂王氏,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发现屋里不见了妻子杨氏。再一看嫂嫂头上戴的是黑髻,心里顿时充满了疑惑,忙问道:“嫂嫂,我媳妇哪去了?”
王氏心里暗暗觉得好笑,故意说道:“昨晚被江西人抢走了。”吕宝难以置信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那嫂嫂你为什么不戴孝髻了?”王氏便把换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吕宝听完,顿时捶胸顿足,懊悔不已。他本想着卖掉嫂嫂换钱,没想到阴差阳错把自己的老婆给卖了。而那江西客人早已开船离开,他收来的三十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输掉了一大半。想要再娶一房媳妇,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
吕宝越想越不甘心,心里一横,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再找个买家把嫂嫂卖掉,这样还能凑点钱再娶老婆。他正准备出门去寻找买家,突然,门外四五个人一起涌了进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哥哥吕玉、弟弟吕珍、侄子喜儿,还有两个脚夫,他们驮着行李货物进了门。
吕宝自知没脸见人,转身从后门溜走,从此不知去向。王氏见到丈夫平安归来,又看到失散多年的儿子长大回家,又惊又喜,连忙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吕玉便把自己出门做生意,途中捡到银子归还失主,意外找回儿子,又在途中救起弟弟吕珍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误抢杨氏,吕宝无地自容从后门逃走的事情告诉了丈夫。
吕玉感慨地说:“我要是贪图那二百两意外之财,怎么能和儿子重逢?要是舍不得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救落水的人,又怎么能和兄弟相遇?如果没遇到兄弟,我又怎么能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如今我们夫妻团聚,一家骨肉团圆,这都是上天的安排啊!吕宝卖妻,也是他自作自受。老天的报应,真是一点都不会出错!”
从那以后,吕玉一家更加注重行善积德,家境也越来越兴旺。后来,喜儿和陈员外的女儿成亲,吕氏家族子孙满堂,很多后人都在仕途上取得了显赫的成就。正如诗中所写:“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世间惟在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