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两年前。
刚抄书归来的王闻之发现她蹲在村口的小溪边清洗血渍。
他猜测沈莲今日又和村中的单身汉打架了。
她刚嫁到村子里,人人都说王家那穷小子走大运,竟然娶到县令千金。
王家孤儿寡母在未开化的野蛮村子会被欺负,直到王闻之考上秀才后,情况才好转些。
有好事的村中无赖在他外出时窥视沈莲,若能娶到她,那岳丈便是县令,以后就能在陇西郡横着走。
哪怕她此时才十五,身子瘦弱,毛发枯黄,样貌不显,还是被那群黑心肝的懒汉盯上了。
嫁人了又如何?
女子的清名最重要,清白没了,会被读书人嫌弃。
到时候他们再大方一点,只要她带着巨额嫁妆改嫁,一切都好说。
结局是,有人被她手口并用,揍咬了一顿;有人意外掉入枯井差点饿死;有人被她诱哄到山里,以利刃割喉。
若非王母不放心,跟过去看见了,只怕那懒汉早就殒命,被悄无声息埋尸于野。
村中传闻,王家娶了个泼妇悍妻,母子俩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事实上,他们的确被收拾得很服帖。
王母在村子里种些寻常草药,晒干切片送去县城卖,以补贴家用。
王闻之抄书钱交给沈莲攒起来,用作以后赶考开销。
母亲切草药时,她会在旁边扇风擦汗。
她想献殷勤上手帮忙,王母看见她那伶仃细骨,摆摆手把她赶到旁边玩儿去。
她转身就跑回屋里帮他磨墨。
王闻之觉得她在原来的家中过得很苦,毕竟,德行有亏的父母,才会虐待子女,疏于教导。
她在村中一番作弄,倒叫他赔了不少钱。
王闻之看她假模假样的讨好,再磨下去,他的墨条都要化了。
他温声道:“往后不可再那般顽皮,遇到事情解决不了,就找为夫。”
叶玉内心腹诽,你一个瘦弱书生能干嘛?
要怪就怪自己动手不够干脆利落,让人抓住把柄,这才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讨好他们。
内心如此想着,她嘴上老实答应:“我知道啦,下次一定……”
一定做干净点。
外头的王母笑起来,劝道:“儿啊,她还小,不懂事也正常。”
王家家贫,帮她赔了一笔钱,但王母还是乐呵呵地笑,没有骂她打她,叶玉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王母自有一番估量,自家儿媳如此彪悍,打的全是她看不惯的村中流氓懒汉,儿子出面周旋,赔钱不过小事。
只要人活着,钱以后还能赚回来。
最重要的是,那几个懒汉吓得搬走了,不知去何处,村子变得安宁平静,像王母这般寡妇与老弱村民都乐疯了。
旁人都说沈莲发疯打人,她觉得这是为民除害。
打得好、打得妙啊~
母子俩在她惹祸后,不打不骂,反而供着她吃好喝好,有人觉得,王家引进一尊煞神,以后要倒大霉咯。
王闻之不以为意,她年纪小不知世故,慢慢教便是。
叶玉只顾着蹲在溪边清洗衣服上的血渍,闷声不说话。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下了溪边拉起她的手。
发现她身上只有几块淤青,血是别人的。
“……”
“沈莲,我告诉过你,遇到问题要告诉为夫,你忘记了吗?”
叶玉的唇动了动,闷声点头。
那时,王闻之没有立即带她回家,而是拉着她往熟悉的山上走,去寻一些治疗跌打的草药敷上。
他懂一些医理,带她慢慢认草药。
“此物是曼陀罗,可以入药做麻沸散、蒙汗药,此物是乌头、附子,皆是毒药,千万不可误食,知道吗?”
他说的这些东西有用,叶玉都认真记下了。
夜色如墨。
他们踏着草丛在一处开阔处坐下,周身虫鸣阵阵,银河载满繁星。
晚风微凉,大手将叶玉搂入温暖的胸膛。
“你瞧,天上那颗火红色的星星叫荧惑,一旦它缭绕在心宿,便是最凶天象,人们惧怕荧惑守心,因为它代表灾难与惩罚。”
王闻之低头看向怀中安静的人儿,“但我觉得,它只是发光发亮,照耀世间的一颗星星,天象本如此,并没有什么错。”
王闻之看她懵懂不解的模样,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
叶玉眨眨眼,疑惑地抬头看他,做什么?
王闻之低声道:“你也一样。”
“你的到来惩罚了村子里的坏人,他们惧怕你、背后说你坏话,激怒你,然后把你打成不理智的泼妇悍妻。但我觉得,你只是用自己的手段保护自己、保护我和母亲,还有其他人,你没有错。”
清润的嗓音如山涧清溪,他缓缓道:“所以……不要因为打架而不好意思告状。”
“沈莲,我不知你以前过得如何,但是在咱们家,你可以哭、可以闹,会有人为你做主。”
叶玉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真的?哭闹能解决问题?”
在她的认知里,哭闹无用,拳头与杀戮才有用。
王闻之理了理她枯黄的头发,点头,那双清润的眸子俱是笃定。
叶玉想了想,姑且信他一回。
她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村里有个新媳妇挑担子路过一个村汉身旁,那汉子伸手拍她屁股,惹哭那女人。
村汉耍无赖,死活不认,她不敢告诉自家丈夫,生怕被怀疑,只能咬牙忍下这亏。
叶玉上手把那村汉“梳理”一顿,毕竟在叶家村,她也是这般”梳理”人的。
王闻之知道前因后果没说什么,拉着她回家吃饭,她需要补身子,饭点得准时。
沈莲戒心重,从不轻易相信旁人,但他不会让她失望。
隔日,里正越过村长做主把那村汉赶走了。
叶玉笑着跑来问他:“你究竟说了什么,能让里正把人赶走?”
王闻之伸手点了点她毛茸茸的发顶,“处理事情,除了靠武力,还可以用这里。”
叶玉挠挠发痒的头皮,疑惑道:“靠头发?”
“……”
王闻之默然片刻,低声道:“靠智谋。”
智谋?叶玉歪着脑袋,腆着脸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我不会,你教教我。”
王闻之低笑一声。
“好。”
后来,叶玉跟着他读书习字。
以为她只是根基薄弱,教起来没那么费劲。
王闻之万万没想到,县令的千金不识字,令他一时头大。
她不是童养媳,却胜似童养媳。
不仅那瘦弱的身板要养着,连行为处事也得重新教一遍。
科考将至,王闻之一直在家中温书,他把人拘在身侧,教她读书认字。
时光匆匆,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他提着包袱离家,看着脸上长出一点肉的女子,她眉宇间尚有气血不足的虚弱。
她太小了,还需再多养一阵子。
他仔细嘱咐,不可出门打架、不可调皮惹祸、乖乖在家中等他回来。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
王闻之抱了抱她与母亲,转身离开陇西前往长安。
以前,他不懂“成家立业”,为何是“成家”在前,“立业”在后。
如今算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