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满朝文武,无人放在心上。
大明的官员多为唯命是从之人,让他们注视底层,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大明的卫所制度弊端重重,幸而如今朱元璋威望尚存,凭借他的强权体系,朝廷还能勉强掌控各卫所。一旦朱元璋离世,卫所制度的积弊必将显现无疑。
历史上的赵承衍在这方面表现得并不理想。
赵承衍清楚了解卫所制度的问题所在,但他没有考虑改革,而是为了自己建功立业,把各个卫所的精锐力量集中起来,多次向北征讨辽东,等到赵承衍几乎耗尽卫所制度中的精锐兵力时,赵承泽继位,不得不收缩防线,放弃了北方许多卫所。
从此以后,卫所制度基本上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
到了韩熙载时期,卫所制度彻底崩溃。
大汉也因此开始转向募兵制,但朱元璋创立的这套体制,本来就收不到足够的钱粮,又能供养多少精锐士兵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大汉的成功和失败都与朱元璋密切相关。
大汉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朱元璋”。
只有像“朱元璋”这样的强硬人物,才能把这个体系运作起来。
除了朱元璋,其他人根本不行。
看着下面哭成一团的士兵,赵承衍脸色阴沉。
他心中充满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王玄清几句话,就能动摇军心,甚至让这些士兵感动得泪流满面?
他在北平待了这么久,从未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难道他对这些士兵真的不好?
这绝不可能。
张德昭、袁谦愣愣地望着前方,内心百感交集。
他们已经隐约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
王玄清早就在前面说过。
赵承衍的地位太过崇高,崇高到无法与底层士兵共鸣。在他看来,朝廷给予他的赏赐,他已经大部分分发下去了,还带领手下打了无数胜仗,让他们驰骋沙场,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啊。
但这“与民同乐”的境界太高了。
根本不是士兵所期望的。
张德昭转过头,环顾四周,摇摇头。
对于王玄清,他心中只剩下敬佩。
袁谦看了看赵承衍,又看了眼姚远道,眼神微微一凝,暗暗下定决心。
周围声音渐渐低下去,周青云笑着说道:“你们这种突如其来的感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要是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把你们逼哭了呢。但我现在能做的实在有限,能做的大概就是帮你们改进一下工具了。”
“至于以后还能怎样……”
“无非就是让大家能吃得起盐,穿得起衣服。”
“我是一名商官。”
“你们总不会希望我这个商官做得太多吧?”
“哈哈。”
“我也送大家一句话,是我很喜欢的一句。”
“前方有光明的未来,但路途却充满坎坷。我们面临的困难还有很多,不可轻视,但请始终相信未来的光明。”
“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咱们一起努力。”
周青云向着下面的士兵微微一鞠躬,随后缓步走下演武台。
“日子会慢慢好起来”,听到这句话,下面的士兵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眼神也明亮了许多。
然而,当他们想要回礼时,周青云已经远去。
风还在吹,只是变得柔和了些。
营地一角。
朱允站在周青云身旁。
他的神色依旧未见好转,心中同样满是疑问。
当周青云靠近时,朱允终究忍不住,主动开口问道:“为何我麾下的将士都对你如此特别看待?简直可以说是恭敬至极,我必须知道原因。”
朱允双眼紧紧盯着周青云。
他非得弄清楚不可。
否则内心无法安宁。
周青云站定脚步,转过头去看向身后那些一脸迷茫却又满怀期待的士兵,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周青云缓缓说道:“天底下所有人都关心他们飞得高不高,只有我问了他们累不累。”
“这就是他们与我亲近的原因。”
赵晖对这个答复显然不悦,冷言道:“你这是在 ** 。”
“他们是战士,既已投身行伍,便应冲锋向前,无所畏惧,不惜性命!”
“战士?”林修嘴角浮现一丝奇异笑意,他狐疑地打量着赵晖,随后摇头说道:“殿下所言有误,他们并非战士。”
“他们当然是。”赵晖语气极为坚定。
“不是。”林修依旧摇头,他略微侧身,视线落在那些士兵身上,淡然说道:“他们不是战士,而是农夫,战士的身份不过是殿下和朝廷强加给他们的。”
“他们对此并不怎么认可。”
赵晖面色骤变。
他阴沉地盯着林修,拳头已经握得紧紧的。
林修凝视着一脸愤怒的赵晖,平静说道:“殿下觉得我的话不对?”
“当然不对,他们是军户,平时务农,战时从军,本来就肩负双重职责,而今身处军营,他们便是兵。”赵晖毫不退让。
林修轻笑一声,问道:“殿下可曾下过田地?”
赵晖一怔,“这有何关联?”
“关联极大。”林修按住被风扬起的衣摆,整理好衣装,接着说道:“若殿下真曾在田间劳作,就不会讲出这般荒谬之言了。”
“种田极其艰辛。”
“军户本质上还是农民,他们在春季播种,夏季耕作,直到秋季才有收获,任何时刻都不能懈怠,稍有疏忽,意味着一整年的生计都将成空,甚至可能连租税赋税都交不上。”
“他们还有家要养,有妻儿需要供养,为了生存,不得不昼夜不停地劳作。”
“他们没有休闲的时候。”
“始终处于忙碌状态。”
“或许在殿下看来,朝廷已赐予他们土地,并减免部分劳役,这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李承乾叹了口气,凝视着李靖道:“他们不过是在特定时刻来到大营操练,接到圣旨便奔赴各地。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被视为无上的荣耀,因为他们守护的是国家的安定,是为了千秋万代的太平。”
“可你明白这些人追求的是什么吗?”李靖问。
“何事?”李承乾疑惑道。
“活下去!”李靖目光如炬。
“活……”李承乾震惊地看着李靖,似乎难以相信。
李靖冷笑一声:“殿下是否觉得这很离奇?”
“军户何时沦落到这般境地?但这就是卫所制度下的残酷 ** 。”
“军户无法生存下去。”
“朝廷太过乐观了。”
“就连陛下也曾得意地说过‘养兵百万,不扰百姓’。”
“真的如此吗?”
“如今军户遵循‘有战则征,无战则耕’的原则,战时披甲,闲时务农,借此实现粮食自给自足。朝廷还在边疆推行开中法,解决盐的问题。”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
“可朝堂上下却忽略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分下去的田地,不会自己长出庄稼,需要人去耕种。”
“而真正的耕作,春、夏、秋三季根本停不下来,一刻也不能耽搁,可朝廷会允许军户整年待在田里吗?”
李靖带着嘲讽说道。
李承乾脸色阴沉,这当然不可能。
若是让军户整年劳作于田间,军队的战力必然急剧衰退。
朝廷绝不会允许这种状况发生。
一年四季,朝廷时常征召军户训练,每次十天半月,有时甚至更久,就是为了保持军队的战斗力。
李靖继续道:“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投入农事。而卫所制每次征调,都会强制征召两名壮丁,一家少了两个壮劳力,殿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田产有所缩减。”
“军户虽然免去了不少劳役与赋税,但他们的收成也跟着减少了。”
“对于军户来说,朝廷所谓的支持政策,不过就是让他们能够勉强维持生计罢了。殿下可别忘记,即便如此,也只是因为过去十八年间,北征仅三次而已。若朝廷执意要彻底铲除北元,恐怕还要发起第四次、第五次,甚至更多次的北征。”
“战争是要死人的。”
“而且需要耗费大量粮草物资。”
“而这些最初的来源,都是这些军户。”
“一边是战死的风险,另一边是粮食的消耗,战事拖得越久,军户的日子只会越艰难。”
“他们在军营操练时那样卖力,就是为了取悦殿下,让殿下满意,尽快结束操练,回到农田里干活。”
“也许在殿下看来,耕种不过是件简单的事。”
“宫里也有种地的。”
“殿下要知道,无论陛下还是以前的陇西郡王(李昭),种地对他们这些高位者来说,只是消遣,体验生活,回味过去的艰苦岁月,并不怎么在意收成。但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是生存的根本!”
“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殿下期望那些一心盯着田地的农夫来支撑国家的根基,未免太过苛求了。”
“他们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也不想承担!”
“难道还有冬天?”丘安开口说道。
夏云飞冷眼看向丘安,嘲讽道:“冬天?冬天时,南方的百姓还得应付官府派下来的差事,那是他们出力的时候;北方则天寒地冻,这些军户能备齐过冬的柴火就不错了,北方的寒冬连牲畜都会冻瘦,还能指望他们忍饥挨冻去军营操练?”
丘安的脸涨得通红。
有些后悔自己说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