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影忽而转身,扔给他一个钱袋,双手背负,倒退行走。“呶,给你的诊金!”
凌风接住钱袋,苦笑道:“我开玩笑的,何必如此。”
苏梦影仰头道:“本姑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岂能不算?”
凌风掂量了一下钱袋,收向怀中,道:“哈哈,让我管钱,这么好!”
苏梦影一时没在意,可回味那句话,越发觉得不对,蛾眉即竖,嗔道:“你占我便宜!”
凌风一脸无辜的表情,道:“哪儿占你便宜了?这钱袋可轻得很哪!”
苏梦影闻言一愣,旋即怒道:“你说谁扣门?”
凌风哈哈一笑,道:“你说呢?”
苏梦影气鼓鼓转身,说道:“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很正经的人,没想到耍起嘴皮子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凌风抱臂道:“我也有一种感觉,我以前见你总觉得冷冰冰的样子,就好像天上的仙子,遥不可及。”
苏梦影顿时一奇,望向凌风,追问道:“那现在呢?”
凌风凑近她的脸,道:“现在——是下凡的仙子!”
苏梦影顿时大囧,脸颊绯烫,猛地后退一步,强作镇定,瞪向他道:“油嘴滑舌!”
凌风笑吟吟地收回身子,故作感慨道:“唉,仙子下凡后,脾气倒是见长。”
苏梦影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大步向前,刚走几步,唇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
夜色渐深,林间小路上树影婆娑,萤火虫的光点在他们身旁浮动,宛如梦幻。
凌风走在她身后,忽而轻声道:“其实……这样的你更好。”
苏梦影脚步微顿,回头瞥他,道:“什么?”
凌风目光柔和,温声道:“比起以前你冷冰冰的样子,现在的你,更鲜活,也更……”他顿了顿,笑意加深,“可爱。”
苏梦影心头一跳,面上却故作嫌弃:“谁要你觉得可爱?”
凌风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一颦一笑,竟无比让他心动。如果说之前两人只有友谊,互相揭开身份后被迫敌对,那么现在却又心生情愫,说不清道不明,这一路走来,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
尤其是在凌风发现自己寿命快要终结的时候,是眼前这个女子救回他一命,那种感激与心动达到顶峰,生出一种此生非她不可的念头。
苏梦影虽然看似轻松,但她的心也一直在激烈挣扎着,她每每被凌风的温情打动,可脑中总能浮现出师父临终前那凄烈的面容,将她所有的旖旎心思都狠狠压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道:“凌风,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凌风微微一怔,随即苦笑:“又是这个答案。”
苏梦影愁苦道:“我之前就跟你讲过了,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凌风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望着她,“你师父是个恶人,我杀了他,本就是为民除害,而他也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一个工具而已……”
“够了!”苏梦影猛地打断,声音颤抖,“你明知道我们立场不同,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凌风道:“我想找到那个本真的苏梦影,我想让她不再执着于过去的黑暗,看到这个世界本来光明的样子!”
苏梦影呼吸一滞,狠狠瞪着他。
“我想让她回归正途,不要再回魔神门了。”凌风终于说出来了。
苏梦影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凌风,你告诉我,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以为的正,是那黄帝老儿制定的,因为他是赢家,他当然可以制定这一套规则,让世人尊崇,可要是当年,蚩尤胜利了呢?是魔界主宰六界,而非他仙界,那这世间所谓的正,所谓的邪,是不是又要换一个说法呢?”
凌风面对这一番说辞,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说了句:“苏姑娘,你想错了!”
苏梦影冷笑道:“我错在何处?”
凌风想了想道:“正邪之分,从来不在谁胜谁败,天帝定天规,是因为他心怀苍生,蚩尤若胜,以魔道治世,万物就会沦为血食,这便是本质区别。”
苏梦影盯着他半晌,道:“你凭什么断定魔道就是恶?”
凌风道:“且不说八千年前那场六界动乱,就说一千年前那场人界浩劫,始作俑者就是你们魔神门的伊梦斜,他也妄想以魔气侵蚀九州,可遭殃的却是无辜黎民百姓……你可曾见过被魔气侵蚀的村庄?老人化为枯骨,孩童变成行尸,他们何故遭此劫难?这就是你口中的‘魔道’?”
苏梦影身形微晃,道:“不对,虽然我不苟同你们正道,但魔道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凌风继续道:“当年我在洛仙门的一本典籍《魔祸纪略》中曾读到:昔千载之前,北冥祸起。时逢大旱,天玄教徒献百童为牲,祷雨于野。越五载,南疆蛊乱,魔门以生民饲蛊,白骨盈壑……
凌风读到此处,见苏梦影眼睛越睁越大,便即住口,温和说道:“苏姑娘,我知道一时之间难以转变你自小根深蒂固的想法,但请相信,现在这个世界,是正道先贤历经无数流血与牺牲才换来的,我们每个人都无比珍惜,请你再思考一下好吗?”
苏梦影似有所动,不再说话,二人继续往前走着,这时天已全黑。路过一处农舍时,正看见一位年轻男子细心给卧床的老母亲擦拭身体,嘴里还哼唱着轻快的歌谣。
那位母亲因病容憔悴,眼中却满是欣慰:“儿啊,别累着自己。”
男子笑着摇头道:“娘,您把我带大不容易,现在该我照顾您了。”
苏梦影站在篱墙之外,看着屋内昏黄的火光,心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情愫。她从小见识的,都是人性的冰冷,世道的黑暗,可今日的一幕幕,无不让她心中震动。
凌风缓缓上前,轻声道:“所谓仁义礼智信,这些根植于人心的善念,并非是由人族先祖强行灌输的规条,而是像春草破土、山泉径流般世间最纯粹的东西。你看世间生灵,羊跪乳恩,鸟哺亲义,这些都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能,我们人族历经千年文明,不过是将其淬炼得更加清明罢了。就像这对母子,儿子侍母是本能,母亲疼子是天性,与正邪之争全无干系。”
苏梦影默默转身,继续向城内走去,一路无话,似有思绪交织。
夜色渐深,凌风带着苏梦影登上城楼,俯瞰全城,只见街道上灯火辉煌,喧声隐隐,极为繁华温馨。
“苏姑娘,这人间虽有苦难,却也有真情,若将这一切都归于蛮荒,这些美好……”凌风看向苏梦影,眼神殷切,“你真的忍心?”
苏梦影沉默不语,望着城中点点星火,心中一时纷乱如麻,那些从小在心中奉为圭臬的东西,正在悄然出现裂痕。
“其实我并非是像你以为的那样,我起初觉得这个世界就应该是它本来的样子,不管是人、妖、仙、魔,还是飞、禽、走、兽,大家都可以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该是有多么美好呀。”苏梦影伸出手,一只落单的萤火虫停留在她的指尖上,那光芒明明灭灭,像是随时都会熄掉,但下一刻,它又振翅高飞,遁向苍茫夜空。
凌风思忖片刻后道:“你的想法是极好的,但是万物不可能平等,就像兔子要吃草,老虎要吃兔子,妖类想吸食人族精气,人族又要捕杀飞禽走兽果腹,天道如此,不可更改。”
苏梦影迷茫望向凌风,道:“可我从小也是这样被师父教导的,他说天道就是弱肉强食,若是不想被杀,就只能不断变强。”
凌风皱眉摇头道:“真正的天道是万物各行其道,各安其位,不越界施暴,不恃强凌弱。就像这城里的百姓,农夫耕田,匠人制器,书生读书,大家各凭本事吃饭,互不侵害,这便是人间正道。而魔道之所以为恶,并非因其修魔,而是因为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打破这份平衡,让农夫放下农具去杀人,让匠人用毒术铸刀,让书生篡改典籍歌颂邪恶,这才是真正的逆天而行。”
苏梦影突然一笑,望着凌风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像我小时候遇到的一个人。”
“谁?”凌风诧异望向她。
“当时,我偷跑到一家学堂外听课,你特别像那位教书先生。”
“啊——”凌风一时哑然,突然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今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说到底还是这十年化凡的所见所感,让他领悟到了以前从不曾体会到的道理,若是十年前的自己,断不可能将这些想得如此透彻。
二人寻了一处客栈住下,苏梦影却一夜未睡,白天见到的一切都在她脑中一一回现。
翌晨,二人御剑回去的途中,路过一处山势险峻之地。苏梦影忽见下方河谷中人影攒动,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由身形渐缓。
凌风察觉到她的目光,便驱剑一转,往那个方向靠近,落在一处山头。
近前才看清,数十名工匠正赤裸着上身搬运巨石,腰间系着麻绳,在陡峭的山壁间搭建栈道。
山风呼啸,一名年轻工匠脚下一滑,背上的石筐猛地倾斜,眼看就要坠入深谷。
苏梦影祭出灵灯,本能地就想要救援,却见另一人扑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脚踝,两人一起滚落在开凿到一半的石阶上,石灰弥漫中传来粗粝的笑声:“兔崽子,想摔死偷懒?老子还等着喝你娶媳妇的喜酒呢!”
“是在修水渠。”凌风望着山腰处蜿蜒的石渠,眼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意,“凡人很弱,但他们敬畏天道,却不屈服于命运,这些都是蛮荒时代从不曾出现过的东西。这个世界都是不断向前发展的,不会一成不变,在未来,或许会出现你我都不曾想象过的景象。”
苏梦影终于开口道:“其实自从这次见到你,我就又开始怀疑我的师父了,就像之前那般。”
“你发现了什么?”凌风问道。
“孙逸鸣也会天魔生死经,这就说明师父已有将他培养成魔神门传人的决定。”
凌风蓦地想起当初追寻幽冥洞天踪迹时,也是感应到有人使用天魔生死经,所以才去了魁星殿,见到了葛千发和孙逸鸣,当时便感到些许诧异。“魔神门跟天道宗一样,也是一脉单传,但是上一代传人收徒不会只收一个,而是会培养数个,让他们以生死竞争,最终活下来的孩子,便会有机会成为正宗传人,你之前跟我讲过的。”
“是的,但是自从我十二岁那年之后,师父便再也没有收过其他弟子,我以为……我是唯一的传人。”苏梦影声音越来越低沉。
凌风眉头一皱,道:“你是说,孙逸鸣可能是更早之前就是被你师父暗中培养的弟子?”
苏梦影缓缓点头,道:“而且他修炼的天魔生死经灵力运用十分纯熟,由此可见,一到四重功力,他也从小就在修习。”
凌风心头一震,随后连连摇头道:“不可能,我从小就和他相识,若是他是魔神门弟子,我早该察觉的。”
苏梦影反问:“在洛仙门时,你和他朝夕相处,那他发现你是天道宗弟子了吗?”
凌风只觉脑中一阵嗡然,他突然想起当年洛仙门收徒考试,孙逸鸣智计百出,挤破头般也想要进去,这不是一个在大街上的混混该有的执念。
还有当初在御剑堂道经课上,孙逸鸣向大家说出了自己身世,他坦言自己是一个孤儿,没有亲人,这是不是也是他为了掩盖身份编织的谎言,以防洛仙门前去调查他的身世背景?
想到这里,凌风只觉脊背发凉,暗道:“原来危险一直都在我身边,我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