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与李彦成的母妃,并不受宠,在后宫毫无存在感。
怀上李霁那次,是她精心策划,算计来的恩宠。
只是这次怀孕也未能为她博来多少龙恩,当时的皇上在她孕期都未看过她几眼。
但也因此,让她免遭了其他妃嫔的迫害,顺利生下了李霁。
未多久,母妃便离世了。
李霁可以说是在李彦成和乳母的拉扯照顾下长大的。
眼前,奄奄一息被绑在寝殿里的人,正是乳母玉嬷嬷。
李霁满眸不可思议。
在李彦成为了打散削弱武将们手中的兵权,先后设局让齐腾夫妇“殉国”,又寻由贬了不少武将臣子后。
他便意识到皇位上的李彦成,再不是曾经正义,会护着他的兄长了。
于是在十年前,玉嬷嬷过完五十寿辰后,他便送她回故里,颐养天年,让她远离皇城汴京,不要有朝一日成为李彦成胁迫他的筹码。
他孤家寡人,自以为无牵无挂,没有软肋。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玉嬷嬷,”李霁大步上前,着急忙慌地查看她是否受伤,“你怎样了?你可还好?”
二十八岁的李霁,已经很少会有这样慌乱无措的时候了。
他甚至有些发颤,想伸手去碰触她却又不敢,生怕她身上有他见不到的伤口,弄疼了她。
她鬓角已生了白发,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颓然又憔悴。
这把年纪,竟要遭此大罪。
好在他并未看到她衣服沾血破损,也没在她身上发现明显的伤口,只是被布塞堵了嘴。
李霁小心翼翼替其取了口中的布团,玉嬷嬷仍旧未醒。
他抬手给她解绑,这时身后的李彦成开了口:“你便是给她松了绑,你们也走不出这寝殿。”
李霁动作一顿,倏地转身怒目看他,质问出声:“你为何要这样做?我后日便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汴京,你还有何不放心?!”
浓烈的失望、伤心盈满胸腔,令他胸口一阵抽疼。
“是你逼我的!”李彦成亦沉下了脸,“我早说过,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血脉手足,你当与我一线,对我永远忠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令仪薨逝前都在念叨自己的女儿,你既寻到了,为何瞒着我?”
“你和齐司延一唱一和将我蒙在鼓里,是你背叛了我。”
“清晏,我对你很失望。”
李霁恍然,可现下并非探讨李彦成是如何知晓江元音身世的时候,他反问出声:“我不瞒着你,难道让你像杀死其他先帝子嗣一样杀了她吗?”
“我不过是想替皇嫂保她一命,何谈背叛?!”
“你错了,我不会杀她的,”李彦成摇头,“她是我和令仪的女儿。”
李霁满目震惊,在回忆里去搜寻更多的蛛丝马迹。
“朕答应过令仪,要寻回朕与她的女儿,”李彦成朝李霁笑了笑,眸光偏执阴冷,“你既放走了朕的公主,就去把公主迎回来。”
他又开始自称“朕”,摆出君王的架子。
“皇兄莫不是疯了?”李霁拧眉,不遮掩地出声劝道:“公主?人人都知她是先帝的女儿,你要认下这个女儿,可有想过她今后的处境?人人都将唾弃她是自己皇叔与母后苟且而生,这‘公主’二字带给她的不会是尊荣,只会是痛苦与刑罚!”
这时玉嬷嬷在两人的争吵声中醒来,迷糊沙哑的唤道:“王爷……?”
“玉嬷嬷,”李霁立马迎上去,继续给她松绑,温声安抚道:“你莫怕,我救你出去。”
“出去?”李彦成森冷道:“除非你将朕的公主迎回宫来。”
李霁眸里凝着一股气:“臣弟这些年为皇兄做的可还少?臣弟替皇兄清君侧、肃朝野,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皇兄何必如此逼臣弟?”
他深知江元音当了这“公主”要面对什么,何况她根本无意于此。
可玉嬷嬷于他而言,堪比生母。
他原本还计划着,离开汴京后去陪陪她,不曾想却相聚于此情此景。
他又如何能置她于不顾?
“好,朕不逼你,朕给你选择,”李彦成笑了,“若你执意不去寻公主,那你与玉嬷嬷,只有一人能出这寝殿。”
李霁眸里的那股气,终究是泯灭了他对兄长最后的期盼与旧念。
“清晏,你要如何选?”
沉默的僵持,直到李霁扶着玉嬷嬷的手,感受到温热的液体。
他猛地侧头,望见玉嬷嬷口吐鲜血,他满手都是玉嬷嬷的血。
玉嬷嬷望着李彦成,费劲的吐词,可一张嘴鲜血不止:“求陛下放了……王爷……老奴愿一死……”
“玉嬷嬷……”他的手在抖,不该如何是好,无助得像曾经被她照料的小孩,愚笨的伸出双手去接她吐出来的血,颤声道:“别说话了,你坚持住……”
他再无半点傲气,转身匍匐朝李彦成跪下:“臣弟知错,臣弟求皇兄救救玉嬷嬷……”
“为王爷……”玉嬷嬷满脸慈爱看他,“老奴死而……”无憾。
后两个字,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咬舌自尽了。
李霁浑身打颤,去探玉嬷嬷的鼻息,不住摇头,却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李彦成半是羡慕半是自嘲的出声:“她是真疼你,宁死也不愿你受朕胁迫。”
“而朕身边的人,除了算计还是算计。”
“不过你不要以为玉嬷嬷死了,朕就奈何不了你。”
李彦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边倒出里面唯一一颗药,边对李霁道:“刚刚的酒里,有‘神陨形消’散,三月内若没有解药,你会神陨形消而亡。”
李霁跪俯在玉嬷嬷身旁,侧目看着李彦成,讥讽道:“皇兄何必以身入局呢,皇兄赐毒,臣弟焉能抗旨?”
他曾敬爱的皇兄,早就面目全非。
李彦成咽下解药,俯视李霁,道:“三月内,将公主带回来,朕给你解药。”
“皇兄可还记得当初是为何要坐上这龙椅?”
他说,当了皇帝便能护住自己。
可如今要自己死的,不也是他吗?
真真讽刺!
“呵——”李霁忽然笑出了声,笑到眼角带泪,他身影摇晃着,又朝李彦成一拜,十指快要扣入地里,“臣弟领旨,还请皇兄允臣弟替玉嬷嬷……收尸入土。”
江南,潍城。
江元音下了决心,便同曲休分别。
一番思索后,她没有乔装打扮随曲休坐船前往潍城。
一来她一行三人,乔装打扮多有不便不说,渔夫一家领着三个女子登门亦引人注目,等同于告诉李承烨,渔夫一家用渔船助齐司延与外界通行,恐会给他们惹来麻烦。
二来她既打算直面心魔,就无需躲躲藏藏,更该大大方方的去。
该害怕的人不该是她。
和离之事李彦成尚未公开,她现在在其余人眼中仍是侯夫人。
她去寻齐司延,名正言顺。
而曲休则继续做渔夫装扮,乘坐渔船回去。
马车直行自然比曲休绕回集市,再乘坐渔船回潍城来得快。
太阳快要下山之时,江元音抵达潍城城门口。
说是“城门”,其实也只是从荒无人烟到看到有屋落房子。
潍城是没有正式的“城门”的,更无人守城。
江元音的马车很快便驶了进去,瞬间引起了李承烨安排的站哨人手的注意。
他们依照三爷的吩咐在暗中打量观察,暂未靠近。
毕竟进来的只是一辆看着普普通通的马车,并非是大队的人马。
这是掀不起什么波浪的。
潍城人口稀少,驾着马绕了好一会,才寻到一户人家。
车夫下去问路,然而那人家不会说官话,语言不通。
车夫有些焦头烂额,最后不停比划着“七”的手势,对方才会意。
曲休说了,潍城全村人都姓“张”,他们借住的那一家,男主人叫“张七”。
车夫折腾出了一身汗,才问出了这通往张七家的“路”。
马车停在张七家院子门口时,齐司延便有所察觉。
他只远远瞟了一眼,便大步流星迈过来。
江元音下了马车。
齐司延沉着脸,低声询问出声:“没遇到曲休?”
曲休和渔夫“出海”还未归,他尚不知是何情况。
现在看到江元音,既沉重于她来了潍城,又忧心曲休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江元音摇头,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遇到了,什么都知道了,是我坚持要来的。”
“你……”齐司延哽住了。
上回提到李承烨,她做了整宿的噩梦,好几天的心绪不宁。
如今知晓李承烨在潍城,她为何还要来?
思及此,意识到周遭都是李承烨的眼线,齐司延牵着江元音,大步往屋内走。
张七家本来就没几间屋子,齐司延牵着她到了相对僻静的里屋,低声问:“为何还来?”
他眉眼里是不言而喻的担忧与心疼。
“我想明白了,”江元音回道:“无需因梦里鬼怪野兽的残暴凶狠而惧怕,因为梦早就醒了。”
“侯爷,我此番来,是想消除心结。”
她弯了弯眉眼,回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侯爷会一直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她如此一直对李承烨避而不谈,他只会变成一根无形的刺。
在未知的想象中,一直隐隐刺痛她。
她只有真真切切的面对了李承烨,去戳破那些未知与回忆带来的恐惧。
才能彻彻底底的,拔掉那根无形的刺。
至此,她才是真的摆脱了前世所有的阴霾,得以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