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再次陷入死寂。
但这短暂的插曲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凝固。
玉摇光缓缓抬起头,她没有看向门口如临大敌的宿诀,也没有看向窗外清冷的月光,而是将目光投向静室内唯一的光源。
暖玉寒冰床旁边,一盏琉璃能灯盏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并不刺眼,却像有魔力般吸引了她空洞冰冷的视线。
她怔怔地看着那团温暖的光晕,混乱的思绪似乎被这纯粹的光亮暂时抚平了一些。
记忆的碎片中,似乎也有这样温暖的光,也是在青荇山的夜晚,她和小楼偷偷溜下山看灯会?还是……某个雪夜,宿诀笨拙地提着一盏兔子灯,在山脚下等她?
玉摇光不知道,她的记忆依旧混乱,但看着这团光,她体内因悲伤和混乱而隐隐躁动的妖力,似乎也平复了一丝。
她下意识地朝着那团温暖的光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了身体。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和一种小兽般的试探,每挪动一寸,似乎都用尽了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直死死盯着玉摇光的宿诀血眸骤然收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立刻冲过去扶住她,但他强行忍住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他不能动,不能惊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同在悬崖边蹒跚学步的幼鸟,摇摇晃晃地、艰难地,从冰冷的角落,一点点挪向那盏散发着暖光的琉璃灯。
短短几步的距离,对玉摇光而言,却漫长得如同跋涉了一个世纪。
当她终于挪到玉床边缘,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暖的光晕时,脚下却一个虚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小心!”
一直盯着玉摇光的宿诀再也无法抑制,身影如鬼魅般瞬间出现在她身侧,一只手臂快如闪电地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入手是冰凉的单薄和不堪一握的脆弱,宿诀的心猛地一抽。
“放开我!”几乎是同时,玉摇光冰冷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她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挣扎起来,混乱的妖力再次失控地溢出,狠狠撞在宿诀身上。
这一次,宿诀没有后退,他死死咬着牙,硬生生承受了这并不算太强的冲击,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血丝,揽住她腰肢的手臂却如同铁箍般纹丝不动。
他不能放手,不能让她摔倒。
“放开!”玉摇光眼中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和屈辱,她奋力挣扎,指甲甚至划破了宿诀的手臂,留下几道血痕。
那双刚刚因琉璃灯而出现一丝微光的狐狸眼,此刻再次被冰冷的疏离和抗拒填满。
“摇光,别动,你会伤到自己。”宿诀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痛苦和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强行将她半抱半扶地按坐在玉床边,身体却如同最坚固的壁垒,挡在她和冰冷的地面之间。
玉摇光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眸子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熟悉的轮廓,却嵌着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里面翻涌的痛苦、担忧和……她无法理解的深情,此刻在她眼中都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我说……放开!”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掉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宿诀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冰冷,如同被万箭穿心,手臂的力道在冰冷的注视下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血眸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
“好、好,我不碰你……”宿诀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你别激动,别伤到自己,我走远点,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好不好?”
他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她。
玉摇光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松手的瞬间立刻将自己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冰冷而抗拒的背影。
她离那盏琉璃灯很近,温暖的灯光洒在她身上,却丝毫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寒意。
看着玉摇光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几乎要将宿诀吞噬。
他默默地退回到门边的蒲团,重新盘膝坐下,背脊挺直如标枪,只是那挺直的姿态下,是无法掩饰的颓然和死寂。
他依旧死死地看着她,血红的眼眸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只剩下绝望的余温。
宿诀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屏到了最微弱,他只想让她知道,他就在这里,哪怕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哪怕被她憎恶,他也绝不会离开。
静室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琉璃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温暖的灯光终于带来了一丝丝慰藉,也许是挣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玉摇光埋在臂弯里的身体,那紧绷的线条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她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态,但轻微的、带着压抑啜泣的颤抖,却从她单薄的肩膀传递出来。
细微的啜泣声,如同最细小的针,无声地刺穿着宿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被灯光勾勒出的脆弱轮廓,看着她头顶那对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软、此刻却透着无尽悲伤的狐耳……
百年前桃花树下的笑靥,与此刻望舒峰静室中冰冷蜷缩的背影,在他眼前疯狂交错。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宿诀摇摇欲坠的心防,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试图压制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悲鸣和暴戾魔气。
他不能失控,绝不能在她面前失控!
就在宿诀苦苦压制,魔气在体内翻涌咆哮,几乎要冲破束缚的临界点时,一道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穿透了静室的死寂:“二师姐。”
不知何时,乌竹眠再次出现在了静室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边,清冷的目光越过宿诀痛苦挣扎的身影,直接落在蜷缩在玉床边、微微颤抖的玉摇光身上。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蕴藏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瞬间穿透了玉摇光混乱悲伤的情绪屏障,也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宿诀体内即将爆发的魔气。
“看看你的手腕。”
玉摇光埋在臂弯里的身体猛地一僵,啜泣声戛然而止。
她下意识地从臂弯里抬起了头,狐狸眼中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浓重的悲伤,却多了一丝被强行唤起的茫然。
顺着乌竹眠的目光,她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肌肤苍白,血管清晰可见,而在腕骨内侧,一个清晰的、如同弯月般的银色印记,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银色光晕。
新月印记!
这个印记,玉摇光醒来时就看到了,在师权身边时,它只是一个普通的胎记。但此刻,这个印记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骤然变得滚烫。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而强大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席卷了她混乱的神魂。
“嗡——”
一声只有玉摇光自己能听见的清鸣在她识海中炸响。
无数关于这个印记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汇聚而来。
不再是痛苦和混乱,而是清晰的、带着血脉传承烙印的认知,瞬间冲散了她识海中的部分阴霾。
那些被师权药物和禁术扭曲的虚假记忆,在这至纯至正的圣印光辉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加速消融。
而一些被深埋的、关于狐族传承、关于自身力量的记忆,则开始缓缓复苏、变得清晰。
玉摇光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的乌竹眠,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疏离,而是混杂着震惊、探寻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
乌竹眠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说道:“你是玉摇光。是九尾狐族流落在外的圣女。这新月圣印,是你血脉的证明,是任何药物和禁术都无法篡改、无法磨灭的真相。”
“还有你与大师兄的道侣契约也印在了上面。”
“它在你最虚弱、最迷茫的时候沉寂,在你挣脱牢笼、回归本源之地时苏醒。”
“它不会骗你,你的血脉不会骗你。”
“好好感受它,它会告诉你,你是谁。”
说完,乌竹眠不再多言,身影悄然退去,再次将空间留给了室内的两人,但她的话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玉摇光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玉摇光怔怔地看着手腕上那散发着柔和银辉的新月印记,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微烫的肌肤。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温暖而强大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开始顺着印记涌入她冰冷的四肢百骸,抚慰着她破碎的神魂,滋养着她沉寂的妖丹。
这股力量,纯净、古老、威严……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归属感。
它没有声音,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
你是玉摇光。
你是九尾狐族的血脉。
你是……你自己。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下,开始加速归位、融合,属于“阿虞”的虚假外壳加速剥落,真实的“玉摇光”正在从废墟中挣扎着站起。
虽然痛苦依旧,但这血脉印记带来的真实感却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她即将崩溃的心神。
玉摇光缓缓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茫然地投向虚空,而是带着一种重新凝聚的、锐利而复杂的审视,缓缓地、移向了那个依旧盘坐在门边蒲团上、如同雕塑般僵硬的身影——宿诀。
宿诀也感受到了她目光的变化,那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厌恶,而是混杂了震惊、困惑、探寻,甚至……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关切。
这微妙的变化,让宿诀死寂的心猛地一跳,血红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紧张地、小心翼翼地迎上她的目光,像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四目相对。
静室中,琉璃灯柔和的光芒流淌,新月印记的银辉在她腕间闪烁。宿诀猩红的眼眸在阴影中如同燃烧的余烬。
无声的对峙里,是多年时光错位留下的深渊,是爱恨交织的无解谜题,是破碎镜面重圆的艰难开始。
玉摇光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猩红眼眸,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重新将脸埋回了臂弯。
只是这一次,她蜷缩的姿态似乎不再那么紧绷绝望,手腕上的新月印记,在衣袖的遮掩下,依旧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银光。
宿诀眼中的希冀光芒微微黯淡,但并未完全熄灭,他依旧挺直背脊,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守在玉摇光的旁边。
月光无声,长夜未尽,但这道冰冷隔阂似乎终于被那一道血脉的银辉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