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格外寂静,侍卫们都远远躲开。
晚余愣在原地,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祁让却是一脸的泰然自若,对她说了声“进来”,双手背在身后,向内室而去。
晚余只得跟进去,关上门,随他进了内室。
仍是那间屋子,仍是那张书桌,仍是那盏孤灯。
灯光仍旧那样昏黄。
男人一身雀蓝直裰立于灯下,颀长的身形,温润的眉眼,让晚余不禁有点恍惚。
若非那通身的气派和身上若有似无的龙涎香,她都快分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了。
“皇上怎么来了?”晚余问道,真心觉得他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反正太后的人又进不来,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他有这闲功夫,不如多睡一会儿。
祁让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迎着她疑惑的目光淡淡道:“做戏做全套,就算是假的,也要有始有终。”
晚余还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但也没说出来。
“怎么,你不想见朕?”祁让微微蹙眉,有些不悦。
晚余摇头否认:“没有,嫔妾只是没想到皇上这么认真。”
祁让望着她,眸色深沉:“朕对你一直都很认真,是你一心想着逃避朕,从不曾发觉罢了。”
这话说的晚余没法接,掏出太后写给晋王的信递给他:“嫔妾哄着太后给晋王写了一封信,有了这封信,再加上江连海的信,还有之前晋王妃夹在点心里的字条,可算是证据确凿了吧?”
祁让伸手接过,打开,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目十行地看完,折起来收入怀中。
晚余等着他发表看法,他却只字未提,伸手拉起晚余的手捂在心口:“你果然和朕最为般配,咱们合作起来如此默契,是天生的一对。”
“……”
晚余无语,感觉这人有种神奇的本领,不管多严肃多正经的事,他都能把话题巧妙地转移到她身上。
而且他虽然与她合作,却从不和她讨论细节,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她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或许,他也没那么信任她吧?
晚余想起昨天晚膳时那张夹在玫瑰酥里的字条,觉得这人真的很矛盾。
她抽出手,谦逊地回了一句:“嫔妾只是尽力而为,当不起皇上如此夸奖。”
祁让挑眉,审视地打量她:“是当不起夸奖,还是不想和朕天生一对?”
晚余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时辰不早了,嫔妾先回去了。”
“急什么?”祁让说,“你来了几次,都没有好好看过这里,朕带你四处走一走吧,以后咱们可能都不会再来了。”
桌边地上放着一只灯笼,祁让拿起来点亮,也不管晚余同不同意,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起她的手,领着她往别的房间走去。
晚余以前来过几次都没见过这只灯笼,不禁怀疑这灯笼是他专门准备的。
祁让边走边说:“撷芳殿是专供皇子居住的地方,朕那些皇兄皇弟,在出宫建府之前,都住在这里,由专人照管教导……”
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朕。”
“因为朕是天煞孤星,父皇不让朕和他们在一起,怕朕会把他们克死。”
“朕小时候,时常好奇他们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一回,就趁他们歇午觉的时候偷偷溜了进来,谁知他们却没睡,朕刚进来就被他们发现了。”
“然后呢?”晚余没忍住问了一句。
“然后……”祁让扯唇一笑,握住她手的那只手紧了紧,“然后他们就把朕打个半死,又告到了父皇那里。
父皇罚朕和容嫔在乾清宫外跪了两个时辰,回去后,容嫔怪朕让她丢了脸面,罚朕三天不许吃饭。”
晚余知道,容嫔就是那个抚养祁让的妃嫔,因为不受宠,总是一身的怨气,经常打骂祁让。
晚余甚至觉得,祁让戾气这么重,动不动就发火,是不是小时候受了容嫔的影响?
可惜这话她不敢问出口,就沉默着,等着祁让继续往下说。
祁让说:“从那以后,朕就再也没靠近过撷芳殿半步,直到你替晋王妃来看晋王,朕才想着过来看看,其实,朕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朕只是……”
“只是什么?”晚余问。
祁让摇摇头,没再吭声,默默牵着她的手,从偏殿走到正殿,从前殿走到后殿。
这些多年无人居住的殿宇,落满了灰尘,在灯笼昏黄的光亮里静默着,仿佛一场褪色的梦境,于经年的光阴里幻化成一个孩子永恒的执念。
而今,那个孩子已经成为睥睨众生的帝王,却还困在儿时的记忆里不能释怀。
他们又回到之前的那个屋子。
祁让放下灯笼,和晚余相对而立:“假扮祁望这件事上,朕确实骗了你,今晚就当是做个了断吧,从今往后,朕保证和你坦诚相待,再也不会骗你。”
晚余心头跳了跳,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低垂眼眸,遮住眼底稍纵即逝的惊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祁让从南崖禅院回来之后,好像变了很多。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冷酷狠戾,也不再动不动就掐她脖子,撕她衣服,对她恶语相向,有时候甚至还有点低声下气。
虽然他不管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是她喜欢的样子,但这变化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她不用再承受他随时都要爆发的怒火,身体上的折磨也会少很多。
“怎么不说话,是不相信朕吗?”祁让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晚余,答应朕,太后的事了结之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好吗?”
晚余被迫抬头看他,从他黑漆漆的眼底看到一些和灯火一样跳动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吗?
还是期待她能忘掉过往,安安生生待在他身边,不要再有逃离的念头?
他说,今晚就当做是个了断。
可过往种种千丝万缕,即便世间最锋利的刀,也不能将它一刀两断。
那些没有一丝欢笑和阳光的日子,早已刻在她生命的年轮上,不可磨灭。
或许在旁人看来,一个皇帝能对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史无前例,感天动地。
可那些加诸在身体和心灵上的伤痛和耻辱,旁人却无法替她体会。
而祁让身为加害者本人,自然也无法体会。
他只会觉得她犟。
不是所有的对不起,都必须得到原谅。
而她如果不原谅,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犟。
就当她是犟吧!
她可以接受此生困于宫墙,也可以接受和长安从此陌路,但她真的做不到对那些过往一笑而过。
有些事,不是说了断就能了断的。
就像祁让贵为天子,也不能轻易对往事释怀一样。
晚余低垂的眼睫被泪水濡湿,像蝴蝶的翅膀淋了雨,再也飞不起来。
祁让眼底的希望如风中残烛垂死挣扎,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别哭,朕不逼你,朕会给你时间,给你很多很多时间……”
他有一生的时间,来等她一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