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轲咳了两声儿,拿眼睛向桌上睇了一眼:“你让丫头进来,喂我喝口水。”
呼延吉抿了抿唇,嫌他事多,朝外吩咐了一声,立时进来一个丫鬟。
“给他喂水。”
丫鬟应是,走到桌边倒了盏温热的茶水,一手熟练地抬起江轲的头,一手将杯送到他的嘴边,江轲小口喝了,再次平躺下。
呼延吉走到榻边,两眼向下睨着,江轲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可转念一想,他眼下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拜呼延吉所赐。
“你当真要杀我啊,啊?”江轲又咳了两声。
呼延吉对他没好脸,却也不得不多说一句:“我要杀你,你现在还能开口说话?不是阿姐,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见你,摊上你这么个……”
江轲这会儿也安静下来,他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可这府里根本没人应他,除了呼延吉,再就是一个伺候他的丫鬟。
“说罢,阿姐去了哪里?”呼延吉问道。
“不知道啊。”江轲回道。
呼延吉气喝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不是告诉你了,她随云娘去了那村子。”
呼延吉压着声儿:“可你刚才那态度显然知道我会白跑一趟,你却说你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江轲“嗯”了一声:“我料想你会白跑一趟,不过就算我告诉你阿姐可能已不在云水村,你还是会走一趟,所以我说不说都一样。”
接着江轲又道:“你攻占京都这么些时日,她定是早已得知了消息,若想见你,自会出现,现在连云水村也寻她不着,就是为了避你。”
“若不是你,我跟她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想不通了,把我们拆散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轲冷冷地嗤了一声:“若不是你,我们江家也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呼延吉噎了一下,说道:“你……江家被抄在我意料之外,我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
呼延吉还在说着,江轲心里突然一咯噔,似是想到什么,然后睁瞪着眼,把呼延吉看着。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江轲张了张嘴,说道:“你没来时,阿姐其实很是想你和朔儿,听丫头说,她每晚睡时会偎着朔儿的小衫,如今你来了,她却躲了起来,你说……会不会她本要找你,结果看到……”
“看到什么?”
“看到我倒吊在城头,如果真是这样,你怕是找不到她了。”一辈子都找不到她,后面一句话有些残忍,江轲没有道出,不过看向呼延吉的眼神满含同情。
一道雷霆闪过,呼延吉不愿承认这样的巧合,可真如江轲所说,他不敢往下想。
然而越是不去想,脑子越是不受控。
江念若看见江轲倒吊于城楼,而且那会儿江轲看起来……不像活的,呼延吉脑袋轰的一震。
“你再好好想一想,她会去哪儿?”
江轲说道:“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知于你,她这样避着,根本不想见你,我怎能出卖我姐。”
呼延吉狠吸了一口气,牙缝里气直嘶,想捶死眼前人。
“江轲,我跟你有仇?”
江轲“呵”了一声:“你说有没有仇?”
呼延吉发现江家男子都特别轴,不过他自动忽略了自家媳妇某些时候也很轴的事实。
呼延吉不需向他证明什么,从江轲这里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他也懒得再待,于是转身出了屋子,唤来丑奴。
刚才江轲说的不无可能,江念看见倒吊城门的家弟,再从旁人嘴里听些什么,这可不就完了么!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只怕恨透了他。
“通传下去,让各地守军张贴告示,寻人。”
然后把事宜一一说了,丑奴领命而去,又召来了达鲁,让他抓紧搜寻李旭和李恒。
特别是李旭,只要找到这人,他就有办法从他嘴里撬问出当年的真相,好给江念有个交代,消除他二人之间的芥蒂。
……
呼延吉攻下大梁后,并未改立国号,仍以夷越称之,然后将大梁京都改名为梁城。
这日,达鲁派出去的人回报,说找到人了。
在呼延吉的设想中,李旭作为废帝,周边无人看顾,找起来应当很容易,然而正好相反,他们寻到了李恒,却不见李旭的半点踪迹。
不过,能找到李恒也好,李恒被擒意味着梁国真正灭亡,掐灭了梁人的最后一星希望。
被擒后的李恒并未下到牢狱,而是囚于太子府。
李恒想不到,自己又回到了这里,当他看到眼前的呼延吉时,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他的所有不幸全因眼前之人而起。
两人坐于宽阔荒寂的庭院中,呼延吉让侍卫和仆从退到院外,院中只他和李恒二人。
捉住李恒后,呼延吉不曾苛待他,仍是给了他该有的体面。
“太子尝一尝我们夷越的花茶。”呼延吉仍照儿时那样称呼。
李恒面上温和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是:“夷越王不会在花茶里下毒罢?”
呼延吉回以一笑:“有毒无毒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李恒怔了怔,说道:“夷越王亲替某斟茶,怎么也得尝一尝。”
说着,在呼延吉的注视下端起手边的茶盏,往嘴边送去,啜了一口。
呼延吉嘴角似笑非笑,待他放下茶盏,启口道:“是你罢?”
“这话无头无尾,不解何意。”李恒淡然道。
呼延吉嘴角勾着弧度,却叫人瞧不出他到底是笑还是讽,同在江轲面前不同。
在江轲面前,呼延吉还能显出真实的怒意,在李恒面前就是他应对外人的那一套了。
“江轲趁我儿一岁生辰带信给吾妻,是你的主意罢?那些信也是你转给江轲的,是也不是?”
“不错,是我转给他的。”李恒并不否认,“我从李旭口中得知当年他承继皇位的真相,他把你们通往的书信交与我,夷越王是因这事怨怪我?”
男人浅笑两声:“不过就算你怨怪,这些信我仍要交到他手里,念儿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但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只将信交到轲儿手里,未给过任何建议,决定是他自己做的。”
呼延吉稍稍压下眼,复又抬起:“何须言语,你深知江轲拿到信后定会去夷越,把这些信呈到吾妻面前,而这些信又无法直指江家被抄是我的意思,如此一来,雾里看花,迷离不清,反叫她想要探个究竟,这也正是你的目的。”
李恒笑着摇了摇头。
呼延吉继续道:“江轲曾说,他从李旭嘴里问不出什么,也是你授意李旭,让他不要在江轲面前开口,为的就是引吾妻上钩,让她亲身赴梁。”
李恒开始把玩手里的茶杯,脸上的笑意变淡,变成一种笑的线条。
呼延吉又道:“若我料想不错,你既能从李旭手里拿到书信,必是从他嘴里得知了当年江家被抄的真相,只是你知道归知道,却并不向江轲道尽实情,叫他姐弟二人一直受蒙蔽。”
话音毕,院子里忽然风起,枯叶在地上飘旋。
李恒低笑出声,抬眼看向对面之人,腔音不曾变:“瞒不过你,我确实存心引诱她回来,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真相是什么我也不知。”
“我从李旭那里拿了书信,然后把书信交到江轲手里,无论江轲如何发问,他半个字不会透露。”
男人语调不疾不徐,平平道出,没有半点被人拆穿的失措,就像在聊家常。
“想让念儿回大梁,需得让她心甘情愿,否则,她回不来,而江轲死忠于我,我的话,他不会疑心,轲儿就是一把趁手的刀刃,我只需稍稍使力,他便义无反顾地为我所用,是个好孩子。”
明明很温和的话语,听着却叫人心尖生凉,就像初春的水,那么不符合调性。
呼延吉勾起一丝笑:“所以你应了李旭什么要求,让他受你指派。”
“能是什么,不过就是答应留他一条命,待时候到了,给他自由,让他离开太子府,我这个阿弟,性情乖戾却也贪生怕死。”
“所以,江念去见李旭,他告诉江念的那些话也是你让他说的,说了什么?”
李恒笑了笑,说道:“你心里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呼延吉说道:“李旭遵照你的意思,道述江府被抄的罪魁祸首是我,我助他登上皇位,他替我铲除江家,我说得可对?”
李恒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就在呼延吉准备起身时,李恒又道:“怎么?夷越王以为这就完了?”
呼延吉身子一顿,看着对面的李恒,等他继续往下说。
“呼延吉,你害我失去了那么多,以为我就认了,打胜仗了是么?别高兴,你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你可知道,本来念儿是要回京都的,是我,故意在江轲面前问了一句,他便让自家护院传告消息,让她不要回京,你说……那个时候她如果回京,你们不就可以团聚了么?我亦知江轲为了护我会同你们对上,本以为你们会杀他了事,只要江轲死于你们手里,你和江念这辈子再无可能,谁知道……”
李恒低笑出声:“你那部下竟把他倒吊于城头,甚好!甚妙!呼延吉,你说说看,她看到她弟暴尸城头后还会原谅你?你是不知道,她当时的样子,啧啧,两眼是血,何止一个惨字……”
呼延吉手里的杯盏已被捏碎,手被瓷片划开,他抬起手按到李恒的右肩,压得肩头一沉。
“她在哪儿?”
李恒看着面前的呼延吉,说道:“死了。”
男人话音才落,胸口就挨了重重一拳,人倒飞出去。
李恒不会武,哪里受得住呼延吉的一拳头,身体里的内脏要破了一般,可再受不住,第二拳已落了下来,正要落第三拳时,一个人影抢步过来,截住呼延吉,不是别人,正是江轲。
“别中了他的计,他就是想寻死。”
原来呼延吉让江轲立于院墙下,让他听个明白,听个清楚。
呼延吉努力使自己平息,斜看向江轲。
江轲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我来问他……”